首页 >出版文学> 幸福之路>第10章 烦闷与兴奋2

第10章 烦闷与兴奋2

一个惯于过度兴奋的人,仿佛一个有胡椒瘾的人,谁都受不住的分量,在他简直连味道都不曾尝到。烦闷,有一部分是和逃避过度的兴奋有密切关连的,而过度的兴奋不但损害健康,抑且使口味对一切的快感变得麻木,酥软代替了感官底酣畅的满足,巧妙代替了智慧,参差不齐代替了美。我并不想把反对兴奋的议论推之极端。分量相当的兴奋是滋补的,但象几乎所有的东西一般,分量对于利弊有着极大的出入。刺激太少,产生病态的嗜欲;刺激太多,使人精力枯竭。所以忍受烦闷的能耐,对于幸福生活是必要的,是应该教给青年人的许多事情之一。
一切伟大的著作含有乏味的部分,一切伟大的生活含有沉闷的努力。假定《旧约》是一部新的原稿,初次送到一个现代美国出版家手里,他的批评我们不难想象得之。关于谱系部分,他大概会说:“亲爱的先生,这一章缺少刺激;你不能希望一大串事迹讲得极少的人名引起读者兴味。你的故事用了很优美的风格开场,我承认,最初我颇有些好印象,但你太想把故事全盘托出了。取出精华,删掉废料,等你把全书的篇幅节略到合乎情理时,再拿回给我罢。”现代出版家这么说着,因为他识得现代读者的畏惧烦闷。对于孔子的名著,《可兰经》,马克思的《资本论》,以及一切销行最广的经典,他都可说同样的话。而且不止神圣的典籍,一切最好的小说都有沉闷的篇章。一本从头至尾光芒四射的小说,几乎可断定不是一部佳作。即是伟人们的生活,除了少数伟大的时期以外,也很少令人兴奋的地方。苏格拉底不时可以享用一顿筵席,且当毒药在肚里发作的时候,他的确从和门徒的谈话里得到很大的满足,但他大半的生涯,是和妻子俩安静地过着日子,下午作一次散步,路上或者遇到几个朋友。康德相传终生未尝走出故乡十里以外。达尔文周游世界以后,余下的时间都是在家里消磨的。马克思掀动了几处革命以后,决意在不列颠博物馆中度他的余年。从全体看来,安静的生活是大人物底特征,他们的喜乐也不是外人心目中认为兴奋的那一种。一切伟大的成就必须历久不懈的工作,其精神贯注与艰难的程度,使人再没余力去应付狂热的娱乐;在假日用来恢复体力的运动当然除外,攀登阿尔卑斯便是一个最好的例。
忍受单调生活的能力,应该自幼培养。在这一点上,现代父母大大该受责备;他们供给儿童的被动的娱乐实在太多,例如电影与珍馐之类,他们不懂得平淡的日子对儿童是如何重要,过节一般的日子只好难得有的。儿童的娱乐,在原则上应当让他用一些努力和发明,从他的环境中自己去创造出来。凡是兴奋的,同时不包括体力运动的娱乐,如观剧等等,决不可常有。刺激在本质上便是麻醉品,使人的瘾越来越深,而兴奋时间的肉体的静止,又是违反本能的。倘使让一个孩子,象一株植物一般在本土上自生自发,其长成的结果一定极其圆满。太多的旅行,太多复杂的印象,不适宜于青年人,徒然使他们长大起来不耐寂寞,殊不知唯寂寞才能生产果实。我不说寂寞本身有何优点;我只说某些美妙的事物,没有相当的寂寞单调就不能享受。譬如拿华斯华斯的名诗《序曲》来说,每个读者都能觉得,这首诗在思想与感觉上的价值,一个心思错杂的都市青年决不能领会。一个男孩子或青年人,若抱着严肃而有建设性的目标,一定甘心情愿的忍受大量的烦闷,要是必需的话。但若过着一种心思散漫,纵情佚乐的生活,一个青年人的头脑里就难于孕育有建设性的目标;因为在此情形中,他的念头所贯注的将是未来的欢娱,而非遥远的成就。为了这些缘故,不能忍受烦闷的一代,定是人物渺小的一代,和自然底迟缓的进行脱去了连系,每个有生机的冲动慢慢地枯萎,好比瓶花那样。
我不爱用神秘玄妙的词藻,但我心中的意思,倘不用多诗意而少科学意味的句子,简直难于表白。不论我们如何想法,我们总是大地之子。我们的生活是大地生活之一部,我们从大地上采取食粮,与动植物一般无二。自然生活的节奏是迟缓的;对于它,秋冬之重要一如春夏,休息之重要不下于动作。必须使人,尤其是儿童,和自然生活的涨落动定保持接触。人的肉体,经过了多少年代,已和这个节奏合拍,宗教在复活节的庆祝里就多少包含着这种意义。我小时候一向被养在伦敦,两岁时初次给带到绿野去散步,时节是冬天,一切潮湿而黯淡。在成人的目光中,这种景色毫无欢乐可言,但孩子的心却沉浸在奇妙的沉想中了;我跪在潮润的地上,脸孔紧贴着草皮,发出不成音的快乐的呼声。那时我所感到的快乐是原始的、单纯的、浑然一片的。这种官能的需要是非常强烈的,凡是在这方面不获满足的人难得是一个完全健全的人。许多娱乐,本身没有这种与大地接触的成分,例如赌博。这样的娱乐一朝停止时,一个人就感到污浊与不满,似乎缺少了什么,但缺少的究竟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能称做“欢悦”的成分,这种娱乐决不能给你。反之,凡使我们接触大地生活的游戏,本身就有令人深感快慰的成分;它们停止时,带来的快乐并不跟着消灭,虽然它们存在时,快乐之强烈不及更为兴奋的行乐。这种区别,从最单纯的到最文明的行为,都一样存在。我刚才提及的两岁的孩子,表现着与大地生活合一的最原始的形式。但在较高级的形式上,同样的情境可在诗歌中发见。莎士比亚的抒情诗所以卓绝千古,就因为其中充满着和两岁的幼儿拥抱绿草时同样的欢乐。“听,听,那云雀”,这种名句里面,不就包含着和婴孩只能用不成音的叫喊来表现的相同的情绪?或者,再考虑一下爱情和单纯的性行为中间的区别。爱情使我们整个的生命更新,正如大旱之后的甘霖对于植物一样。没有爱的性行为,却全无这等力量。一刹的欢娱过后,剩下的是疲倦,厌恶,以及生命空虚之感。爱是自然生活之一部,没有爱的性行为可不是的。
现代都市居民所感受的特殊的烦闷,即和脱离自然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脱离了自然,生活就变得燠热,污秽,枯燥,有如沙漠中的旅行。在那些富有到能够自择生活的人中间,不可忍受的烦闷,是从——不管这种论调显得如何奇特——惧怕烦闷来的。为了逃避那富有建设性的烦闷,他们反而堕入另一种更可怕的烦闷。幸福的生活,大半有赖于恬静,因为唯有在恬静的空气中,真正的欢乐才能常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