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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烦闷与兴奋1

烦闷,以人类行为的一个因子而论,我觉得太不受人重视了。我相信,它曾经是历史上各时代中重要动力之一,在今日尤其是如此。烦闷似乎是人类独有的情绪。野兽被拘囚时,固然是无精打彩,踱来踱去,呵欠连连;但在自然的情态中,我不信它们有类乎烦闷的境界。它们大半的时间用在搜索敌人或食物,或同时搜索两者;有时它们交配,有时设法取暖。但即使它们在不快乐的辰光,我也不以为它们会烦闷。也许类人猿在这一点上象在许多旁的事情上一样同我们相似,但我既从未和它们一起过活,也就无从实验了。烦闷的特色之一,是眼前摆着“现状”,想象里又盘旋着“另外一些更愉快的情状”,两者之间形成一个对照。烦闷的另一要素,是一个人的官能必不专注于一事一物。从要你性命的敌人那里逃跑,我想当然是不愉快的,但决不令人纳闷。一个人逢到引颈待戮的时候不会觉得烦闷,除非他有超人的勇气。在类似的情形中,没有人在初进上院的处女演说中间打呵欠,——除了已故的特洪夏公爵,他是为了这件出人意料的举动而赢得上院同僚的敬重的。烦闷在本质上是渴望发生事故,所渴望的不一定是愉快的事情,只要是一些事情,能使烦闷的人觉得这一天和别一天有些不同就行。一言以蔽之,烦闷的反面不是欢娱,而是兴奋。
兴奋的欲望在人类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男性。我猜想,这欲望在狩猎社会的阶段里要容易满足得多。行猎是兴奋的,战争是兴奋的,求偶是兴奋的。一个野蛮人,遇到一个身旁有丈夫睡着的女人,就会设法犯奸,虽然他明知丈夫一醒他便要送命。此情此景,我想决不令人纳闷。但人类进入农业阶段时,生活就开始变得黯淡乏味了,只有贵族还留在狩猎的阶段直到如今。我们听到很多关于机械管理如何可厌的话,但我想旧式耕作的农业至少也同样可厌。的确,我和一般博爱主义者抱着相反的见解,以为机械时代大大地减少了世界上的烦闷。以薪水阶级论,工作时间是不孤独的,夜晚又可消磨在各种娱乐上面,而这在老式的乡村中是不可能的。再看中下阶级的生活变化。从前,晚饭以后,当妻女们把一切洗涤打扫完后,大家团团坐下,来享受那所谓“快乐的家庭时间”。那就是:家长朦胧入睡,妻子编织着活计,女儿们却在暗暗赌咒,宁愿死去或者到北非洲去。她们既不准看书,又不准离开房间,因为在理论上说,那时间是父亲和女儿们谈话的,而谈话必然是大家的乐趣所在。倘使运气,那末她们终于嫁了人,有机会使她们的孩子挨受一个和她们挨受过来的同样黯淡的青春。倘使不运气,她们便慢慢地走上老处女的路,也许最后变成憔悴的淑媛贤女,——这种残酷的命运,和野蛮人赏给他们的牺牲者的毫无分别。估量百年前的社会时,我们必然感到这副烦闷的重担,并且在过去越追溯上去,烦闷的程度也越厉害。想想中古时代一个村落里的冬天的单调罢。人们不能读,不能写,天黑以后只有蜡烛给他们一些光,只有一个房间不算冷得彻骨,却满着炉灶的烟。乡里的路简直无法通行,所以一个人难得看见别个村子里的什么人。“赶女巫”的游戏,成为消遣严冬的唯一的方法,促成这种游戏的原因固然很多,但烦闷一定是其中重要的一个。
我们不象我们祖先那样烦闷得厉害,但更加怕烦闷。我们终于知道,更准确地说是相信:烦闷并非一个人自然的命数,而是可以逃避的,逃避之法便是相当强烈地去追求刺激。现在,少女们自己谋生,而且赚很多的钱,为要能在晚上寻求刺激,逃避当年祖母们不得不忍受的“快乐的家庭时间”。凡是能住在城里的人都住在城里;在美国,不能住在城里的却有一辆汽车,或至少是摩托车,把他们载往电影院。不用说,他们家里都有收音机。青年男女的会面,远没从前困难了;琪恩·奥斯丁的女主角在整部小说里巴望着的刺激,现在连女仆都可以希望每周至少有一次。我们在社会阶梯上越往上爬,刺激的追逐便越来越剧烈。凡有能力追逐的人,永远席不暇暖的到处奔波着,随身带着欢悦、跳舞、吃喝,但为了某些缘故,他们老希望在一个新的地方享用得更痛快。凡是不得不谋生的人,在工作时间内势必要有他们的一份烦闷,但一般富有到可以毋需工作之辈,就过着远离烦闷的生活,算做他们的理想了。这的确是一个美妙的理想,我也决不加以非议,但我怕象别的理想一样,这桩理想的难于实现,远非理想家始料所及。总之,越是隔夜过得好玩,越是明朝显得无聊。而且将来还有中年,可能还有老年。在二十岁上,人们以为到三十岁生活便完了。我现在已经五十八岁,却再不能抱这种观念。也许把一个人的生命资源当做经济资源般消费是不智的。也许烦闷之中的某些元素是人生必不可少的因子。逃避烦闷的愿望是天然的;不错,个个种族在有机会时都表现出这个愿望。当野蛮人初次在白种人手里尝到酒精时,他们毕竟找到了一件法宝,可以逃避年代久远的烦闷了,除非政府干涉,他们会狂饮以死。战争,屠杀,迫害,都是逃避烦闷的一部分;甚至跟邻居吵架似乎也比长日无事要好过些。所以烦闷是道学家所应对付的主要问题,因为人类的罪恶至少半数是从惧怕烦闷来的。
虽然如此,我们不该把烦闷当作完全是坏的。烦闷有两种:一种是生产的,一种是令人愚蠢的。生产的那一种是由于不麻痹(不麻痹方有烦闷);令人愚蠢的一种是由于缺乏有生机的活动(缺乏有生机的活动亦是造成烦闷的原因)。我不说“麻痹”不能在生活中发生任何良好的作用。譬如,一个明哲的医生有时要在药方上开列麻醉剂,而这种时候,我想要远比倡禁用论者所想象的为多。但渴望麻痹决不是一件可以听任自然的冲动而不加阻遏的事情。一个惯于麻醉的人在缺乏麻醉时所感到的烦闷,只有时间可以消解。可以适用于麻痹的理论,同样可适用于各种刺激。兴奋过度的生活是使人筋疲力尽的生活,它需要不断加强的刺激来使你震动,到后来这震动竟被认为娱乐的主要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