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幸福之路>第4章 浪漫底克的忧郁1

第4章 浪漫底克的忧郁1

现在,象世界史上许多别的时代一样,有一种极流行的习尚,认为我们之中的智慧之士都看破了前代的一切热诚,觉得世界上再没什么东西值得为之而生活。抱着这等见解的人真是抑郁不欢的,但他们还以此自豪,把它归咎于宇宙的本质,并认为唯有不欢才是一个明达之士的合理的态度。他们对于“不欢”的骄傲,使一般单纯的人怀疑他们“不欢”底真诚性,甚至认为以苦恼为乐的人实在并不苦恼。这看法未免太简单了;无疑的,那些苦恼的人在苦恼当中有些“高人一等”和“明察过人”的快感,可以稍稍补偿他们的损失,但我们不能说他们就是为了这快感而放弃较为单纯的享受的。我个人也不以为在抑郁不欢中间真有什么较高的道理。智慧之士可能在环境容许的范围内尽量快乐,倘他发觉对宇宙的冥想使他有超过某程度的痛苦时,他会把冥想移转到别处去。这便是我在本章内所欲证明的一点。我愿读者相信,不论你用何种论据,理性决不会阻遏快乐;不但如此,我且深信凡是真诚地把自己的哀伤归咎于自己的宇宙观的人,都犯了倒果为因的毛病:实际是他们为了自己尚未明白的某些缘故而不快乐,而这不快乐诱使他们把世间某些令人不快的特点认作罪魁祸首。
表示这些观点的,在现代的美国有著作《近代心情》的胡特·克勒区(J.WoodKrutch);在我们祖父的一代里有拜仑;各时代都可适用的,有《旧约》里《传导书》的作者。克勒区的说法是:“我们的案子是一件败诉的案子,自然界里没有我们的地位,虽然如此,我们并不以生而为人为憾。与其象野兽一般活着,毋宁做了人而死。”拜仑说:
当早年的思想因感觉底衰微而逐渐凋零时,
世界所能给的欢乐决不能和它所攫走的相比。
《传道书》的作者说:
因此我赞叹那早已死去的死人,远过那还活着的
活人,
并且我以为比这两等人更强的,是那从未存在,从
未见过日光之下的恶事的。
这三位悲观主义者,都把人生的快乐检阅过后,获得这些灰色的结论。克勒区氏处于纽约最高的智识阶级群里,拜仑一生有过无数的情史;《传道书》的作者在快乐底追求中还要花样繁多:他曾尝试美酒,尝试音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挖造水池,蓄有男女仆役,和生长在他家里的婢仆。即在这种环境内,智慧也不会和他分离。并且他发觉一切都是虚空,连智慧在内。
我又专心考察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道也令人
沮丧。
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烦恼,加增知识就加增忧伤。
照上面这段看来,他的智慧似乎使他受累,他用种种方法想摆脱而不能。
我心里说,来罢,我用喜乐试试你,你好享福,谁知
道也是虚空。由此可见他的智慧依旧跟着他。
我就心里说,愚昧人所遇见的,我也必遇见;那末
我比人更有智慧又为何来?我心里说:这也是
虚空。
我所以憎恨生命,因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
以为烦恼;因为一切皆空,一切令人沮丧。
现在的人不再读古代的作品,算是文人的运气,否则再写新书一定要被读者认为空虚之至了。因为《传道书》派的主义是一个智慧之士所能归趋的唯一的结论,所以我们不惮烦地来讨论一心境(即抑郁不快)底各时代的说法。在这种论辩内,我们必须把“心境”跟心境的“纯智的表现”分清。一种心境是无从争辩的;它可能因某些幸运的事故或肉体的状况而变更,可不能因论辩而变更。我自己常有“万事皆空”的心境;但我摆脱这心境时,并非靠了什么哲学,而是靠了对于行动感到强烈的需要。倘使你的儿女病了,你会不快乐,但决不感到一切皆空;你将觉得不问人生有无终极的价值,恢复孩子的健康总是一件当前的急务。一位富翁,可能而且常常觉得一切皆空,但若遇到破产时,他便觉得下一餐的饭决不是虚空的了。空虚之感是因为天然的需要太容易满足而产生的。人这个动物,正和别的动物一样,宜于作相当的生存斗争,万一人类凭了大宗的财富,毫不费力地满足了他所有的欲望时,幸福的要素会跟着努力一块儿向他告别的。一个人对于某些东西,欲望并不如何强烈,却很轻易的弄到了手:这种事实能使他觉得欲望之实现并不带来快乐。如果这是一个赋有哲学气分的人,他就将断言人生在本质上是苦恼的,既然一切欲望都能实现的人仍然是抑郁不欢。他却忘记了缺少你一部分想望的东西才是幸福底必不可少的条件。
以心境而论是如此。但《传道书》派的人仍然有纯智的论据。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曾满,
太阳之下并无新事,
已经过去的事情无人纪念。
我恨我在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劳碌,因为我将把
得来的留给后人。
假若我们把这些论据用现代哲学的文体来复述一遍的话,大概是:人永远劳作,物永远动荡,可没有一件东西常在,虽然后来的新东西跟过去的并无分别。一个人死了,他的后裔来收获他劳作底果实;江河流入大海,但江河的水并不能长留大海。在无穷尽而无目标的循环里,人与物生生死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并无进步,并无永久常存的成就。江河倘有智慧,必将停在它们的所在。苏罗门倘有智慧,一定不种果树来让他的儿子享用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