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道理打动了萨威里的心。他劈开两只光脚,低下头,沉思了。他还没有坚定地相信自己的揣测,他妻子那种诚恳冷静的声调使他茫然失措,不过话虽如此,他稍稍沉吟一下,又摇着头说:“来人可不是老头子或者罗圈腿,到这儿来要求过夜的都是年轻人嘛。这是为什么?光是取暖,倒还罢了,可是实际上他们是来找乐子的。不,娘们儿,天下再也没有一种活物比你们娘们儿更狡猾的了!讲到真正的头脑,你们一丁点也没有,比椋鸟都不如,可是讲到魔鬼的狡猾,哎呀呀!圣母啊,保佑我们吧!喏,邮车的铃响了!这场暴风雪刚一开头,我就知道你的满肚子坏水!你在施展你的巫术,母蜘蛛!”
“你干什么跟我过不去,该死的?”诵经士的妻子失去耐性,发脾气说。“你干什么跟我过不去,粘焦油?”
“我揪住你不放,是因为今天晚上如果出了什么事,求上帝保佑别出事才好,你听着!如果出了什么事,那么明天天一亮我就到佳科沃村去找尼科季木神甫,把事情全说穿。我一五一十告诉他:‘尼科季木神甫,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说这种话,不过她真是巫婆。’他就问:‘怎么见得?’我说:‘嗯,……您想知道这里头的缘故吗?行。’我就原原本本讲出来。那你就要遭殃,娘们儿!慢说到世界末日审判那天,就是在现世生活中你也要受到惩罚!
忽然,有人敲窗子,声音那么响,那么蹊跷,萨威里吓得脸色发白,蹲下去。诵经士的妻子跳起来,也脸色惨白。
“看在上帝面上,放我们进去吧!”一个颤抖而粗重的男低音说。“谁住在这儿呐?行行好吧!我们迷路了!”
“你们是什么人?”诵经士的妻子问,不敢看窗子。
“邮车!”另一个声音说。
“你那套鬼招数灵验了!”萨威里说,摆一下手。“果然如此!我说得千真万确。……哼,你给我小心点!”
诵经士三窜两跳上了床,在褥垫上躺下,愤懑地喘着气,翻过身去,脸对着墙。不久他的背上吹来一股冷气。房门吱吜一声开了,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头到脚沾满了雪。
他身后闪出另一个人影,也那么白。“要把邮包抬进来吗?”第二个人用沙哑的男低音问。
“丢在那儿不管可不行!”
说完这话,第一个人就动手解开风帽,可是没等解完,就把它连同制帽一齐从脑袋上扯下,气呼呼地往火炉那边一扔。
随后他脱下身上的大衣,也往那边一丢。他也没有打一声招呼,就开始在小屋里走来走去。
这人是个年轻的邮差,生着淡黄色头发,上身穿一件旧的制服上衣,脚上穿一双沾着泥的红褐色皮靴。他走了一阵,身子暖和过来,就靠着桌子坐下,把两只沾着泥的靴子往口袋那边伸过去,用拳头支着脑袋。他那张泛起红晕的白脸仍然带着刚才经历过的痛苦和恐惧的痕迹。尽管他的脸气愤得变了样子,带着不久以前生理方面和精神方面的痛苦所留下的鲜明痕迹,而且眉毛上,唇髭上,圆形的胡子上都挂着正在溶化的雪,然而那张脸还是很漂亮。
“狗一般的生活!”邮差抱怨说,抬起眼睛望着四壁,仿佛不相信他已经到了暖和的地方似的。“我们差点完蛋!要不是你们的灯光,我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鬼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了结!这种狗一般的生活简直没完没了!
我们这是来到什么地方了?”他压低喉咙问道,抬起眼睛看着诵经士的妻子。
“这儿是古里亚耶夫斯基山岗,归卡里诺甫斯基将军的庄园管,”诵经士的妻子打个冷战,回答说,脸涨红了。
“你听见没有,斯捷潘?”邮差转过身去对马车夫说,马车夫正背着一个大皮袋,卡在房门口。“我们跑到古里亚耶夫斯基山岗上来了!”
“是啊,真远!”
马车夫用若断若续的沙哑叹息声吐出这几个字,走出去,过一忽儿背来一个小一点的袋子,然后又走出去,这一回拿来一把邮差用的长刀,是系在宽皮带上的,刀的样子颇象民间木板画《奥罗费尔恩床边的尤季芙》上画的那把又长又薄的利剑。他把皮袋子堆在墙边,走出去,在前堂坐下,点上他的烟斗。
“跑了这么多路,也许您想喝点茶吧?”诵经士的妻子问。
“眼下哪有心思喝茶!”邮差皱起眉头说。“我们得赶快暖和一下就动身上路,要不然就会误了邮务列车。我们坐上十
来分钟就走。不过,求你们行行好,给我们领路吧。”“上帝用这种天气惩罚人啊!”诵经士的妻子叹道。
“嗯,是埃……请问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吗?我们是本地人,在教堂里作事。……我们是教会里的人。……喏,我的丈夫就躺在那儿!萨威里,你快起来,跟人家打个招呼嘛!从前这儿是教区,一年半以前这个教区取消了。当然,从前地主们住在这儿的时候,人很多,也就值得立一个教区,如今呢,地主们不在这儿了,那么您想想看,教会里的人靠什么生活?离这儿最近的一个村子叫玛尔科夫卡,可是就连它也在五俄里以外哟!现在萨威里成了编制以外的人员,……改当看守了。他奉命看管这个教堂。”
邮差马上又听到那个女人说,假使萨威里肯到将军夫人那边去一趟,求她给主教写一封信,他就会得到好差事,可是他没有到将军夫人那儿去,因为他懒,而且怕见人。
“不过我们仍旧算是教会里的人,”诵经士的妻子补充了一句。
“那你们靠什么生活呢?”邮差问。
“教堂有一片草场和一个菜园。不过我们从这两块地里得到的收入却很少,……”诵经士的妻子叹道。“佳科沃村的尼科季木神甫,那个贪心的人,每到夏天的尼古拉节和冬天的尼古拉节都要到这儿来主持礼拜,顺便把收成几乎全拿走了。
没有人给我们做主!”
“你胡说!”萨威里声音沙哑地说。“尼科季木神甫是个圣者,是教会的明星。如果他拿走什么,那也是按规章该拿的。”
“你那口子脾气倒不小!”邮差含笑说。“你结婚很久了吗?”
“到今年大斋前最后一个星期日,已经满三年了。从前我爸爸就在这儿当诵经士,后来,他老人家临死以前,到正教管区监督局去,求他们派一个没结过婚的诵经士到这儿来接替,好让我就地成家。我就嫁给他了。”
“啊哈,这样说来,你倒一个拍子打死了两只苍蝇呢!”邮差瞧着萨威里的后背说。“既得了差事,又得了老婆。”
萨威里没好气地扭动一下大腿,越发往墙那边挨过去。邮差从桌子旁边站起来,伸个懒腰,在邮袋上坐下。他沉吟一
下,就伸出手去揉揉邮袋,把他的长刀放在另一个地方,平躺下去,一条腿碰到了地面。
“狗一般的生活,”他嘟哝一句,把两只手垫在脑袋底下,闭上眼睛。“我甚至不希望凶恶的鞑靼人过这样的生活。”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