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读了这一段隐约的话,神经上如受了重鼎的打激,纵然自己问心,没有愧对人天的事,但社会的舆论也足以使人或生或死呢?同学的彬如不是最好的例吗?她本来很被同学的优礼,只因前天报上登了一段毁谤她的文字,便立刻受同学们的冷眼,内情的真伪,谁也不晓得,但毁谤人的恶劣本能,无论谁都比较发达呢!彬如诚然是不幸了。安知自己不也依然不幸呢?伊越想越怕,终至于忏悔了。伊想伊所受的苦已经够了,真是惊弓之鸟,怎禁得起更听弹弓的响声呢!
唉!天地大得很呵!但伊此刻只觉得无处可以容身了。伊此时只想抛却他,自己躲避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孤岛上,每天吃些含咸味的海水,和鱼虾,毁誉都不来搅乱伊,到了夜里,垫着银光闪灼的细纱的褥子,枕着海水洗净的白石,盖着满缀星光的云被;那时节任伊引吭狂唱恋歌,也没人背后鄙夷了!便紧紧搂着他,以天为证,以海为媒,甜蜜的接吻,也没有人背后议论了!况且还有依依海面的沙鸥,时来存问,咳,那一件不是撇开人间的桎梏呵!
但不知道他是否一样心肠?唉!可怜!真愚钝呵!不是想抛弃他,怎么又牵扯上他呢?
纷乱的矛盾思流,不住在伊心海里循荡着,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光,伊才渐渐淡忘了。呵!最后伊给伊表妹的朋友写封信道:
读你致舍表妹信,知道你不忘故人,且弥深关怀,感激之心真难言喻。不过你所说的谣言,不知究.竞何指?至于我和他的交往,你早就洞悉详细,其间何尝有丝毫不坦白处?即使由友谊进而为恋爱,因恋爱而结婚,也是极平常的人事,世界上谁是太上,独能忘情?人间的我,自愧弗如。但世俗毁谤绝非深知如你的之所出,故敢披肝沥胆,一再陈辞,还望你代我洗涤,黑白倒置,庶得幸免。
伊这信寄去后,心态渐次恢复原状,只留些余痕,滋伊回忆。情海风波,无时或息,叠浪兼涌,接连不止,这时他和伊中间的薄膜,已经挑破了,但不幸的阴云,不提防又从半天里涌出,当伊和他发生爱恋以后,对于其他的朋友,都只泛泛论交,便是通信,也极谨慎,不过伊生性极洒脱,小节上往往脱略,许多男子以为伊有意于己,常常自束唯深,伊有时还一些不觉得,有一次伊的朋友,告诉伊说:"外面谣传,伊近来和某青年很有情感,不久当有订婚的消息,"伊听了这话,仿佛梦话,不禁好笑,但伊绝不放在心上,依然是我行我素。
有一天早晨,伊尚在晓梦沉酣的时候,忽听见耳旁有人叫唤,睁眼细看,正是伊的表妹,对伊说快些起来,姓方的有电话。伊惺忪着两眼,披上衣服,到外面接电话,原来是姓方的约伊公园谈话,伊本待不去,无奈约者殷勤,辞却不得,忙忙收拾了到公园,方某已在门旁等待。伊无心无意的敷衍了几句,便来到荷花池边的山石上坐下,看一群雪毛的水鸭,张开黄金色的掌,在水面游泳。伊正当出神的时候,忽听方问伊道:"你这两天都作些什么事?"伊用滑稽的腔调答道:"吃了睡,睡了吃,人生的大事不过尔尔!"方道:"我到求此而不得呢?"伊说:"为什么?"方忽然叹道:"可恼的失眠病现在又患了。这两天心绪之不宁,真算利害了!唉!真是彷徨在茫漠的.人间,孤寂得太苦了,"伊似乎受了暗示;仿佛知道自己又作错了,心里由不得抖战,因努力镇定着,发出冷淡的声调道:"草草人生,什么不是作戏的态度,何必苦思焦虑,自陷苦趣呢?我向来只抱游戏人间的目的,对于谁都是一样的玩视,所以我倒不感到没有同伴的寂寞,而且老实说起来,有许多人表面看起来,很逼真引为同伴的,内心各有各的怀抱,到头来还是水乳不相容,白费苦心罢了。"
对方对于伊的话,完全了解;但也绝不愿意再往下说了。只笑道:"好!游戏人间吧!我们到前面去坐坐。"他们来到前面茶座上,无聊似的默坐些时,喝了一杯茶就各自散了。
到家以后,他刚好来了,因问伊到什么地方去,伊因把到公园,和方的谈话全告诉了他。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停了好久,他才冷冷的道:"我想这种无聊的聚会,还是少些为妙,何苦陷人自苦呢?"伊故意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笨得很。实在不大明白。放心吧!"他禁不住笑了道:"我有什么不放心?"
在伊只是逢场作戏,无形中,不知害了多少人,但老实说,伊绝不曾存心害人;伊也绝不想到这便是自苦之原。
在那一年的夏天,白色的茶花,正开得茂盛,伊和他的一个朋友,同坐在紫藤架下,泥畦里横爬出许多螃蟹来,沙沙作响。伊伏在绿草地上,有意捉一只最小的,但终至失败了,只弄得满手是泥,伊自笑自己的顽憨,伊的朋友也笑道:"你仿佛只有六岁的小孩子,可是越显得天真可爱!"他说完含笑望着伊,伊不觉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又羞又惊的低着头,那种仓惶无措的神情,仿佛被困狼群的小羊,但他绝不放松这难得的机会,又继续着道:"我原是夤夜奔前程的孤舟,你就是那指示迷途的灯塔,只有你我才能免去覆没之忧,我求你不要拒绝我,"伊急得几乎要哭了颤声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爱了他吗?
我岂能更爱别人!"他迫切的说:"你说能爱他,为什么不能爱我?我们的地位不是一样吗?"伊摇头道:"地位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我只爱他,好了!天不早了,我应当回去了。"他说:"天还早,等些时,我送你回去,""不!我自己晓得回去,请你不要送我!"伊说着等不得更听他的答言,急急往门口走,他似含怒般冷笑望着伊道:"走也好!但是我总是爱你呢!"
这种不同意的强爱,使伊感到粗暴的可鄙,无限的羞愤和委曲,当伊回到家里的时候,制不住落下泪来。但不解事的那朋友又派人送信来,伊当时恨极,不曾开封,使用火柴点着烧化了,独自沉想前途的可怕,、真憾人类的无良,自己的不幸。但这事又不好告诉他,伊忧郁着无法可遣,每天只有浪饮图醉,但愁结更深,伊憔悴了,削瘦了!而他这时侯,又远隔关山,告诉无人,那强求情爱的朋友,又每天来找伊,缠搅不休。这个消息渐渐被他知道了,便写信来问伊:究竟是什么意思?伊这时的委曲,更无以自解,想人间无处而不污浊,怯弱如伊,怎能抗拒,再一深念他若因此猜疑,岂不是更无生路了吗?伊深自恨,为什么要爱他,以至自陷苦海!
伊深知人类的嫉妒之可怕,若果那朋友因求爱不得,转而为恨,若只恨伊倒不要紧,不幸因伊而恨他,甚至于不利于他,不但闹出事来,说起不好听,抑且无以对他,便死也无以卸责呵!唉!可怜伊寸肠百回,伊想保全他,只得忍心割弃他了。因写信给他道:
唉!烧余的残灰,为什么使它重燃?那星星弱火可怜的灼闪,我固然不能不感激你,替我维持到现在,但是有什么意义?不祥如我,早已为造物所不容了,留着这一丝半丝的残喘,受酷苛的冷情!宰割感谢,你不住的鼓励我,向那万一有幸的道路努力,现在恐怕强支不能,终须辜负你了!
我没什么可说,只求你相信我是不祥的,早早割弃我,自奔你光辉灿烂的前程,发展你满腹的经纶,这不值回顾的儿女痴情,你割弃了吧!我求你割弃了吧!
我口内已决计北行,家居实在无聊。况且环境又非常恶劣,我也不愿仔细的说,你所问的话,我只有一句很简单的答复:为各方面干净,还是弃了我吧!我绝不忍因爱你而害你,若真相知,必能谅解这深藏的衷曲。
伊的信发了,正想预备行装,似悟似怨的心情,还在流未尽的余泪,忽然那朋友要自杀的消息传来了,其他的朋友,立刻都晓得这信息,逼着伊去敷衍那朋友,伊决绝道:"我不能去,若果他要死了,我偿命是了,你们须知道,不可言说的欺辱来凌迟我,不如饮枪弹还死得痛快呵!"伊第二天便北上了。伊北上以后,那朋友恰又认识了别的女子,渐渐将伊淡忘;灰冷的心又闪灼着一线的残光。正是他北去访伊的时候。唉!波折的频来,真是不可思议,这既往的前尘,虽然与韶光一齐消失了,而明显的印影,到如今兀自深刻伊的脑海。皎月正明,伊那里有心评赏,他的热爱正浓,伊的心何曾离去寒战。
这时伏案作稿的他,微有倦意,放下笔,打了一回呵欠;回视斜倚沙发的伊;面色愁惨:目光莹莹,他不禁诧异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说着已走近伊的身旁,轻轻吻着伊的柔发道:"现在作了大人了,还这样孩子气,喜欢哭。"说着含笑的望着伊;伊只不理,爽性伏在沙发背痛哭了。他看了这种情形,知道伊的伤感,绝不是无因,不免要猜疑:他想道:"伊从前的悲愁,自然是可以原谅,但现在一切都算完满解决了,为什么依旧不改故态,再想到自己为这事,也不知受了多少痛苦,只以为达到目的,便一切好了,现在结婚还不到三天,唉!
未免没有意思呵!"他思量到这里,也由不得伤起心来。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