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若有若无的恋感,仿佛阴云里的阴阳电,忽接忽离,虽也发出闪目的奇光,但终是不可捉摸的,那时伊和他的心,都极易满足,总不想会面,也不想晤谈,只要每日接到一封信,这心里的郁结,便立刻洗荡干净,老实说,信的内容,以至于称呼,都没有什么特著的色彩,但这绝不妨碍伊和他相感相慰的效力。
而且他们都有怪僻,总不愿意分明的写出他们的命意,只隐隐约约写到六七分就止了。彼此以猜谜的态度,求心神上的慰安,在他们固然是知己知彼,失败的时候很少,但也免不了,有的时候猜错了,他们的心流便要因此滞住了,但既经疏通之后,交感又深一层。
在他们第一期的恋感中,彼此都仿佛是探险家,当摸不着边际的时候,彷徨于茫茫大海的里头,也曾生绝望的思想,但不可制止的恋流,总驱逐着他们,低低的叫道:"往前去!往前去!"这时他们只得再鼓勇气,擦干失望的泪痕,继续着努力了。
他们来往的书信,所说的多半是学问上的讨论,起初并不见得两方的见解绝对相同,但只要他以为对的,伊总不忍完全反对,他对伊也是一样的,他们学问的见解,日趋于同,心情上的了解也就深了,这种摸索着探险的生活,希望固可安慰他们的热情,而险阻种种,不住的指示他们人生的愁苦,当他们出发的时候,各据一端,而他们的目的地,全在那最高的红灯塔边。一个从东走,一个从西来,本来相离很远,经过多少奇兀的险浪、汹波,还有猛鲸硕头,他们便一天接近一天了。
天下绝没有如直线般的道路,他们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往往被困在悬崖的边上,下面海流荡荡,大有稍一反侧,便要深陷的危险,这时候伊几次想悬崖勒马,生出许多空中楼阁,聊慰凄苦的方法来,伊曾写信给他说:我不敢想人间的幸福;因为我是不幸者,但我不信上帝苛酷如是,便连我梦魂中的慰安,也剥夺了吗?
我记得悬泉飞瀑的底下,我曾经驻留过,那时正是夕阳满山,野花载道,莺燕互语的美景中你站在短桥上,慢吟新诗,我倒骑牛背,吹笛遥应,正是高山流水感音知心。及至暮色苍茫,含笑而别,恬然各归,郑重叮咛,明日此时此地,莫或愆期,唉!这是何等超卓的美趣啊!我希望唯一的希望,不知结果如何,你也有意成就我吗?
超越世间的美趣,如幽兰般,时时发出迷人的醉香,诱引他们不住的前进,不觉得疲弊,有时伊倦了,发出绝望的悲叹,他和泪濡墨恳切的写道:"唉!我已经灰冷的心为谁热了,啊!"这确实是使伊从颓唐中兴奋。
沉迷在恋海里面的众生,正似嗜酒的醉汉,当他浮白称快的时候,什么思想都被摈斥了。只有唯一的酒,是他的生命。不过等到清醒的时候,听见朋友们告诉他醉里的狂态,自己也不觉哑然失笑。至于因酒而病的人,醒后未尝不生悔心,不过无效得很不闻酒香,尚可暂时支持,一闻酒香,便立刻陶醉了。伊和他正是情海里的迷魂,正如醉汉的狂态。他们的眼泪只为他们迷狂而流,他们的笑口也只为他们的迷狂而开。
伊想到未认识他以前,从不曾发过悲郁的叹声,纵有时和同学们,争吵气愤至于哭了,这只是一阵的暴雨,立刻又分拨阴霾,闪烁着活泼的阳光了。自从认识他以后,伊才了解人间不可言说酌悲苦。伊记得有一次,正是初秋的明月夜,他和伊在公园里闲散,他忽然因美感的强激,而生出苍凉的哀思,微微叹了一声,伊悄悄地问道"你怎么了?"他只摇头道:"没有什么。"这种的答话,在伊觉得他对自己太生疏了,情好到这种地步,还不能推心置腹。伊想到这里,觉得自己真是天地间的孤零者了,往日所认为唯一可靠的他,结果终至于斯,作人有什么意义,镇日价奔波劳碌,莫非只为生活而生活吗?这种赘疣般的人生,收束了到干净呢!伊越思量越凄楚,这时他们正来到石狮蹲伏着的水池边,伊悲抑的倚在石狮的背上,含泪的双眸,凄对着当空的皎月,银光似的月影正笼罩着一畦云般的蓼花,水池里的游鱼,依稀听得见唼喋的微响,园里的游人,都群聚在茶肆酒馆前。这满含秋意的境地里,只有他们的双影,在他们好和无问的时候,到了这种萧瑟苍凉的地方,已不免有身世之感。况今夜他们各有各的心事:伊憾他不了解自己的衷怀,他伤伊误解自己的悲凑,他本想对伊剖白,无奈酸楚如梗,欲言还休。伊也未尝不思穷诘究竟,细思又觉无味。因此悄默相对,伊终久落下?
日来,伤感既深,求解脱的心,忽然如电光一闪,照见人生究竟,大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思,把痴恋之柔丝,用锋利的智慧刀,一齐割断,立刻离开那蹲伏的石狮子,很斩决的对他道:"我已倦了,先回去吧!"他这时的伤感绝不在伊之下,看了伊这种绝决的神气,更觉难堪,也一言不发的走了。伊孤孤零零出了园门,万种幽怨,和满心屈曲,缠搅得伊如腾云雾。昏沉中跳上人力车,两泪如断线珠子般,不住滚落襟前,那时街上的行人,已经稀少了,鱼鳞般的丝云,透出暗淡的月色,繁夥的众星,都似无力的微睁倦眼,向伊表示可怜的闪烁。
伊回到家里,家人已经都睡了。静悄悄地四境,更增加不少的凄凉,伊悄对银灯,拈起秃笔,在一张纸上,一壁乱涂,一壁垂泪,一张纸弄得墨泪模糊。直到壁上的钟敲了三点,伊才觉倦惰难支,到床上睡了,梦里兀自伤心不止。辗转终夜,第二天头晕目胀,起床不得,伊本约今天早晨找他去,现在病了去不得,一半也因昨夜的芥蒂不愿去。在平日一定要叫人去通知,叫他不用等,或者叫他来,而现在伊总觉得自己的心事,他一点不知道,十分怨怒,明知道伊若不去,他一定要盼望,或者他也正伏枕饮泣;只是想要体谅他,又不胜怨他,结果这一天伊不曾去访他,也不派人通知他,放不下的心,和愤气的念头,缠搅着,唯有蒙起被来痛快的流泪。
到第二天的早晨,伊的病已稍好些,勉强起来,但寸心忐忑,去访他呢?又觉得自己太没气了,不去访他呢?又实在放心不下,伊草草收拾完,无聊闷坐在书案前,又怕家人看出破绽,只得拿了一本红楼梦,低头寻思,遮人耳目。
门前来了一阵脚步声,听差的拿进一封信来,正是他的笔迹,不由得心乱脉跳,急急拆开看道:今天你不来,料是怒我,我没有权力取得世界一切人的同情的谅解,并也没有权力取得你的同情与谅解了!我在世界真是一个无告的人了!随他难过去吧!随他伤心去吧!随他痛哭去吧!随他去吧!人家满不在乎这多一个不加多;少一个不见少的人,我又何苦必在乎这个,生也没有快乐;死也不见可惜;糟粕似的人生!我只怨自己的看不破,于人乎何尤!明日能来也好,不来也好!伊看了这封信,怨怒全消,只不胜可怜他委曲的悲伤,伊哭着咒骂自己,为什么前夜绝决如此,使他受苦,现在不晓得悲郁到什么地步,憔悴到怎般田地了,伊思着五衷若棼,急急将信收起,雇上车子去他,在路上心浪起伏,几次泪液承睫,但白天比不得夜里,终不好意思当真哭起来,只得强往肚里咽。及至来到他的屋子门,那又拚命的涌出来,悄悄走进他的房间,唉!果然他正在伏枕呜咽,伊真觉得羞愧和不忍,慢慢掀开他的被角,泪痕如线,披挂满脸,两目紧闭,藁淡欲绝,伊禁不住伏在他的怀里,呜咽痛哭,他见了伊,仿佛受委曲的小孩见了亲人更哭得伤心了。
人生有限的精神,经得起几许销磨?伊和他如醉如痴的生活,不只耽搁了好景光,而且颓唐了雄心壮志,在这种探索彼岸的历程中,已经是饱受艰辛,受苦恼,那更禁得起外界的刺激呵!
他们的朋友;有的很能了解他们的,但也有只以皮毛论人的,以为他们如此的沉迷,是不当的,于是造出许多谣言,毁谤他们,这种没有同情的刺激,也足使伊受深刻的创伤,记得有一次,伊在书案上,看见伊的朋友寄伊表妹的一封信,里头有几句话道:"你表姊近状到底怎样?她的谣言,已传到我们这里来了。人们固然是无情的,但她自己也要检点些才是。她的详状,望你告我何如?"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