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家族以外的人>第8章
在碾盘上不但坐着,他后来就常常睡觉,他睡得就象完全没有了感觉似的,有一个花鸭子伸着脖颈啄着他的脚心,可是他没有醒,他还是把脚伸在原来的地方。碾盘在太阳下闪着光,他象是睡在圆镜子上边。
我们这些孩子们抛着石子和飞着沙土,我们从板门冲出来,跑到井沿上去,因为井沿上有更多的石子,我把我的衣袋装满了它们,我就蹲在碾盘后和他们作战,石子在碾盘上“叭”,“叭”,好象还冒着一道烟。
有二伯闭着眼睛忽然抓了他的烟袋:“王八蛋,干什么……还敢来……还敢上……”
他打着他的左边和右边,等我们都集拢来看他的时候,他才坐起来。
“……妈的……做了一个梦……那条道上的狗真多……连小狗崽也上来啦……让我几烟袋锅子就全数打了回去……“他揉一揉手骨节,嘴角上流下笑来:”妈的……真是那么个滋味……做梦狗咬啦呢……醒啦还有点疼……“明明是我们打来的石子,他说是小狗崽,我们都为这事吃惊而得意。跑开了,好象散开的鸡群,吵叫着,展着翅膀。
他打着呵欠:“呵……呵呵……”在我们背后象小驴子似的叫着。
我们回头看他,他和要吞食什么一样,向着太阳张着嘴。
那下着毛毛雨的早晨,有二伯就坐到碾盘上去了。杨安担着水桶从板门来来往往的走了好几回……杨安锁着板门的时候,他就说:“有二爷子这几天可真变样……那神气,我看几天就得进庙啦……”
我从板缝往西边看看,看不清是有二伯,好象小草堆似的,在雨里边浇着。
“有二伯……吃饭啦!”我试着喊了一声。
回答我的,只是我自己的回响:“呜呜”的在我的背后传来。
“有二伯,吃饭啦!”这次把嘴唇对准了板缝。
可是回答我的又是“呜呜”。
下雨的天气永远和夜晚一样,到处好象空瓶子似的,随时被吹着随时发着响。
“不用理他……”母亲在开窗子:“他是找死……你爸爸这几天就想收拾他呢……”
我知道这“收拾”是什么意思:打孩子们叫“打”,打大人就叫“收拾”。
我看到一次,因为看纸牌的事情,有二伯被管事的“收拾”了一回。可是父亲,我还没有看见过,母亲向杨厨子说:“这几年来,他爸爸不屑理他……总也没在他身上动过手……可是他的骄毛越长越长……贱骨头,非得收拾不可……若不然……他就不自在。“母亲越说“收拾”我就越有点害怕,在什么地方“收拾”呢?在院心,管事的那回可不是在院心,是在厢房的炕上。那么这回也要在厢房里!是不是要拿着烧火的叉子?
那回管事的可是拿着。我又想起来小哑巴,小哑巴让他们踏了一脚,手指差一点没有踏断。到现在那小手指还不是弯着吗?
有二伯一面敲着门一面说着:“大白……大白……你是没心肝的……你早晚……”等大白狗从板墙跳出去,他又说:“去……去……”
“开门!没有人吗?”
我要跑去的时候,母亲按住了我的头顶:“不用你显勤快!
让他站一会吧,不是吃他饭长的……“那声音越来越大了,真是好象用脚踢着。
“没有人吗?”每个字的声音完全喊得一平。
“人倒是有,倒不是侍候你的……你这份老爷子不中用……”母亲的说话,不知有二伯听到没有听到?
但那板门暴乱起来:“死绝了吗?人都死绝啦……”
“你可不用假装疯魔……有二,你骂谁呀……对不住你吗?”母亲在厨房里叫着:“你的后半辈吃谁的饭来的……你想想,睡不着觉思量思量……有骨头,别吃人家的饭?
讨饭吃,还嫌酸……“并没有回答的声音,板墙隆隆的响着,等我们看到他,他已经是站在墙这边了。
“我……我说……四妹子……你二哥说的是杨安,家里人……我是不说的……你二哥,没能耐不是假的,可是吃这碗饭,你可也不用委曲……”我奇怪要打架的时候,他还笑着:“有四兄弟在……算帐咱们和四兄弟算……”
“四兄弟……四兄弟屑得跟你算……”母亲向后推着我。
“不屑得跟你二哥算……哼!那天咱们就算算看……那天四兄弟不上学堂……咱们就算算看……”他哼哼的,好象水洗过的小瓦盆似的没有边沿的草帽切着他的前额。
他走过的院心上,一个一个的留下了泥窝。
“这死鬼……也不死……脚烂啦!还一样会跳墙……”母亲象是故意让他听到。
“我说四妹子……你们说的是你二哥……哼哼……你们能说出口来?我死……人不好那样,谁都是爹娘养的,吃饭长的……”他拉开了厢房的门扇,就和拉着一片石头似的那样用力,但他并不走进去。“你二哥,在你家住了三十多年……那一点对不住你们;拍拍良心……一根草棍也没给你们糟踏过……唉……四妹子……这年头……没处说去……没处说去……人心看不见……“我拿着满手的柿子,在院心滑着跳着跑到厢房去,有二伯在烤着一个温暖的火堆,他坐得那么刚直,和门旁那只空着的大坛子一样。
“滚……鬼头鬼脑的……干什么事?你们家里头尽是些耗子。”我站在门口还没有进去,他就这样的骂着我。
我想:可真是,不怪杨厨子说,有二伯真有点变了。他骂人也骂得那么奇怪,尽是些我不懂的话,“耗子”,“耗子”
与我有什么关系!说它干什么?
我还是站在门边,他又说:“王八羔子……兔羔子……穷命……狗命……不是人……在人里头缺点什么……”
他说的是一套一套的,我一点也记不住。
我也学着他,把鞋脱下来,两个鞋底相对起来,坐在下面。
“这你孩子……人家什么样,你也什么样!看着葫芦就画瓢……那好的……新新的鞋子就坐……”他的眼睛就象坛子上没有烧好的小坑似的向着我。
“那你怎么坐呢!”我把手伸到火上去。
“你二伯坐……你看看你二伯这鞋……坐不坐都是一样,不能要啦!穿啦它二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