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有二伯裸着胸脯和肩头,站在厢房门口,鼻子孔塞着两块小东西,他喊着:“老杨……杨安……有单褂子借给穿穿……明天这件干啦!就把你的脱下来……我那件掉啦膀子。夹的送去做,还没倒出工夫去拿……”他手里抖着那件洗过的衣裳。
“你说什么?”杨安几乎是喊着:“你送去做的夹衣裳还没倒出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忙人!衣服做都做好啦……拿一趟就没有工夫去拿……有二爷真是二爷,将来要用个跟班的啦……”
我爬着梯子,上了厢房的房顶,听着街上是有打架的,上去看一看。房顶上的风很大,我打着颤子下来了。有二伯还赤着臂膀站在檐下。那件湿的衣裳在绳子上拍拍的被风吹着。
点灯的时候,我进屋去加了件衣裳,很例外我看到有二伯单独的坐在饭桌的屋子里喝酒,并且更奇怪的是杨厨子给他盛着汤。
“我各自盛吧!你去歇歇吧……”有二伯和杨安争夺着汤盆里的勺子。
我走去看看,酒壶旁边的小碟子里还有两片肉。
有二伯穿着杨安的小黑马褂,腰带几乎是束到胸脯上去。他从来不穿这样小的衣裳,我看他不象个有二伯,象谁呢?也说不出来?他嘴在嚼着东西,鼻子上的小塞还会动着。
本来只有父亲晚上回来的时候,才单独的坐在洋灯下吃饭。在有二伯,就很新奇,所以我站着看了一会。
杨安象个弯腰的瘦甲虫,他跑到客室的门口去……“快看看……”他歪着脖子:“都说他不吃羊肉……不吃羊肉……肚子太小,怕是胀破了……三大碗羊汤喝完啦……完啦……哈哈哈……”他小声的笑着;做着手势,放下了门帘。
又一次,完全不是羊肉汤……而是牛肉汤……可是当有二伯拿起了勺子,杨安就说:“羊肉汤……”
他就把勺子放下了,用筷子夹着盘子里的炒茄子,杨安又告诉他:“羊肝炒茄子。”
他把筷子去洗了洗,他自己到碗橱去拿出了一碟酱咸菜,他还没有拿到桌子上,杨安又说:“羊……”他说不下去了。
“羊什么呢……”有二伯看着他:“羊……羊……唔……是咸菜呀……嗯!咸菜里边说干净也不干净……”
“怎么不干净?”
“用切羊肉的刀切的咸菜。”
“我说杨安,你可不能这样……”有二伯离着桌子很远,就把碟子摔了上去,桌面过于光滑,小碟在上面呱呱的跑着,撞在另一个盘子上才停住。
“你杨安……可不用欺生……姓姜的家里没有你……你和我也是一样,是个外棵秧!
年轻人好好学……怪模怪样的……将来还要有个后成……““欸呀呀!后成!就算绝后一辈子吧……不吃羊肠……麻花铺子炸面鱼,假腥气……不吃羊肠,可吃羊肉……别装扮着啦……“杨安的脖子因为生气直了一点。
“兔羔子……你他妈……阳气什么?”有二伯站起来向前走去。
“有二爷,不要动那样大的气……气大伤身不养家……我说,咱爷俩都是跑腿子……说个笑话……开个心……“厨子傻傻的笑着,”那里有羊肠呢……说着玩……你看你就不得了啦……“好象站在公园里的石人似的,有二伯站在地心。
“……别的我不生气……闹笑话,也不怕闹……可是我就忌讳这手……这不是好闹笑话的……前年我不知道吃过一回……后来知道啦,病啦半个多月……后来这脖上生了一块疮算是好啦……吃一回羊肉倒不算什么……就是心里头放不下,就好象背了自己的良心……背良心的事不做……做了那后悔是受不住的,有二不吃羊肉也就是为的这个……”
喝了一口冷水之后他还是抽烟。
别人一个一个的开始离开了桌子……从此有二伯的鼻子常常塞着小塞,后来又说腰痛,后来又说腿痛。他走过院心不象从前那么挺直,有时身子向一边歪着,有时用手拉住自己的腰带……大白狗跟着他前后的跳着的时候,他躲闪着它:“去吧……去吧!”他把手梢缩在袖子里面,用袖口向后扫摆着。
但,他开始诅骂更小的东西,比方一块砖头打在他的脚上,他就坐下来,用手按在那砖头,好象他疑心那砖头会自己走到他脚上来的一样。若当鸟雀们飞着时,有什么脏污的东西落在他的袖子或是什么地方,他就一面抖掉它,一面对着那已经飞过去的小东西讲着话:“这东西……啊哈!会找地方,往袖子上掉……你也是个瞎眼睛,掉,就往那个穿绸穿缎的身上掉!往我这掉也是白……穷跑腿子……”
他擦净了袖子,又向他头顶上那块天空看了一会,才从新走路。
板墙下的蟋蟀没有了,有二伯也好象不再跳板墙了。早晨厨子挑水的时候,他就跟着水桶通过板门去,而后向着井沿走,就坐在井沿旁的空着的碾盘上。差不多每天我拿了钥匙放小朋友们进来时,他总是在碾盘上招呼着:“花子……等一等你二伯……”我看他象鸭子在走路似的。“你二伯真是不行了……眼看着……眼看着孩子们往这而来,可是你二伯就追不上……“他一进了板门,又坐在门边的木樽上。他的一只脚穿着袜子,另一只的脚趾捆了一段麻绳,他把麻绳抖开,在小布片下面,那肿胀的脚趾上还腐了一小块。好象茄子似的脚趾,他又把它包扎起来。
“今年的运气十分不好……小毛病紧着添……”他取下来咬在嘴上的麻绳。
以后当我放小朋友进来的时候,不是有二伯招呼着我,而是我招呼着他。因为关了门,他再走到门口,给他开门的人也还是我。
第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