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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个中学生讲解铁路国有

楚子材与吴凤悟说得很是投机。他本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中学生,平日在年长者,以及在略有地位者的跟前,全无说话资格的,而今日竟有个年纪比他大,又做过官的人只管是武官,但在乡下人眼中看来,到底与平民不同呀居然不拿一点身份,同他攀谈;并且还很谦和,他每一句话,都表示着十分的同情,十分的注意,无形之中,已把他抬得高高的了。虽然还是一个正在读书的中学生,所学的未必就有真知灼见,而对于世事未必便弄得清楚,但是据姓吴的说起来,似乎十分之十都是对的。这种情形,就是平日和自己极说得来的黄表叔也未尝有此,然则黄表叔不过是关心的亲戚,姓吴的方算是一见如故的知己了。
因此之故,在吃了早饭后,黄澜生各自坐轿上局去了,叫楚子材代为奉陪时,他遂向吴凤梧提说,要约他到商业场宜春去喝茶。
有了白花花重沉沉二十枚龙洋放在肚兜里,两个月衣食无愁,既然与成都别了两年,又何必不去逛逛呢?况楚君情致殷殷,就不是老黄的亲戚,自己正在困厄时候,安能随随便便的拂人盛意?并且酒醉饭饱之后,得此消遣消遣也是好的。于是就欣然应诺。
宜春老是那样的热闹!雪白干净的洗脸帕,精白铜抽福建烟丝的水烟袋,一个铜元一碟的五香瓜子,老是来得那样的殷勤!蛮山瘴水的川边,安能有此?
楚子材要让他到中间特别座去,他不肯,说:“那太贵了!两个人打伙吃一壶,也要一角钱。并且不能不吃点洋点心,我们才吃了饭的。官场里的人在那里吃茶的也多,碰见了不好。”两个人遂走入右手边的普通座中,角落里正有一张空桌子。
高大而伶俐的堂倌,不等招呼早已高举铜壶,沏上了两碗茶。吴凤梧拿着一枚龙洋,要抢着给茶钱时,楚子材已摸了四枚铜元,放在堂倌手里。堂倌便高叫一声:“茶钱跟了,道谢啦!”这就表明不必再给,让你们慷慨的人争到打架,也与他无干的了。
吃茶的人都在谈话,都在高声武气的谈话。假如把一个轻言细语的,沉着的,受过中等教育的欧洲人,骤然安置到这种地方来一参听,他一定相信这里是演说练习场,而在这里的人都是在练习演说的。这是四川人,尤其是成都人的天性,叫嚣而光昌,只要两人对语,似乎彼此都在以聋子相待,大约除了谈自己的阴私外,绝不会故意把调子放低的。况乎在茶馆酒馆中说话,更是该公开,应该是高嗓子,如其不然,是不能压倒旁桌的语潮,而使你对语的人听得见的。又何况乎现在语潮所荡漾的,正是应该慷慨激昂的题材:四川铁路事件。
幸而宜春茶楼的黑漆桌凳用黑漆的,式样翻新,高矮合度,大小适中的方桌,配上也是黑漆的,式样翻新的牙牌凳,这是宜春茶楼的创作安得很稀,不象别的茶铺拥挤到吃茶的人几乎是背抵着背,所以四面涌起的语潮,尚能清清楚楚的传到吴凤梧的耳中。
吴凤梧不胜惊诧起来。什么是铁路收归国有?国有二字,怎么解呢?盛宣怀、端方是两个什么人?为何人人都在提说他们的名字,说他们在卖路?尤其可怪的是昨天下午要走拢时,在南门城门洞外一家小茶铺里歇脚,便已听见好些人都在说这件事,自己为什么简直不能留心去听?为什么也不问问人?此刻又为什么居然留心起来,自己想了想,真想不出道理。
楚子材正在问他:“川边怕也听见这事了吧?”
吴凤梧忙把心神一收道:“啥子事?”
“就是四川铁路收归国有的事!”
“我正要请教你哩!说实话,川边真是闭塞得很,同外间硬象隔了一重天的一样。只有边务署常常有电报同外间来往。这件事,边务署里一定有电报,但也只是边务大臣同几个师爷晓得,我们粮子上和百姓是不晓得的。除非这新闻已经闹臭,传到了雅州,再由商号上慢慢传进去,三几个月,我们才晓得。就是在路上,也还没有听见人说,一直到昨天下午在南门外才算听见了。所以许多话我还听不很懂,你们听了这么久,一定是很清楚的了。”
楚子材笑着把头一摇道:“这事叫我说起来,倒不大容易。我在学堂里的时候多,又不大看报,自从这事发生,我又不大留心,黄表叔或者晓得详细些,你二天问他罢。”他的强盗牌纸烟又摸了出来,一人咂燃一支。
吴凤梧道:“你又谦逊起来了!你们是守在制台脚下的,再说弄不清楚,总比我们耳目清明得多!你只管说,说得不很清楚,也不要紧。我先问你,啥子叫收归国有?”
楚子材嘘着纸烟想了一想,道:“大概是这样的:朝廷里曾经向外国银行借了一笔大款,现在没有还的,就打了一个主意,要把我们的四川到湖北的铁路以前原是答应我们商办的。收回去,说是这条铁路要归国家所有,大家说,打这主意的,是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同铁路督办端方两个人。在名义上,只管说是把铁路收回去由国家修,其实就是抵给外国去了。我们又是出过多少修铁路的钱,已经动工在修了,大家自然要反对,不答应朝廷收回去。黄表叔说,王护院也是和我们一鼻孔出气的,我们说的话,递的呈文,都由他打电奏了上去。我们这里,算是官民一致,朝廷再横,总不好过于违反民气的。”
吴凤梧道:“借了外国银行的钱,拿我们的铁路去抵,自然该反对,就是我也不答应的。不过我还不甚懂得,啥子东西叫铁路?几年来常听见人人在说:修铁路,走火车,四川也要修铁路了,我可是至今不明白,铁路是啥样子?难道把路修成铁的?”
说到这上面,楚子材到底要高明些,不但在物理学上讲过蒸汽行船、行车的道理,还从朋友买的杂志上,看见过铁路火车的照片,还看过机器局在花会上陈列过的铁路火车的小模型。既经问着便老实不客气的尽其所知,尽其所不知,向吴凤梧长长讲解了一番。这在吴凤梧,真算是闻所未闻了,虽然还有些地方,未经楚子材说得十分明白,但是不好太贻乡愚之讥,只好装做很懂的样子,顺便又把楚子材恭维了一番,说他见多识广。
楚子材更其兴致勃勃起来。忽然听见别桌上有人在说,今天罗子清罗先生,张表方张先生,颜雍耆颜先生,邓孝可邓先生,王又新王先生,一般绅士和铁路股东们在铁路总公司成立保路同志会,“好热闹呀!内内外外全挤满了的人!”于是遂想着铁路总公司离此并不远,王文炳今天一定在那里的,何不去找他谈谈,他于这中间的详细情形,一定比黄表叔还弄得清楚些,并且去看看保路同志会成立的情形。
他遂向吴凤梧提议往铁路总公司去,吴凤梧自然又是奉陪了。
铁路总公司原是杨侯爷的府第,光绪年间捐给铁路总公司的。因为是侯府,所以大门的派头就很不同,迎门一道砖照壁,一丈三四尺高,三丈来宽,二尺来厚,虽不如三大宪衙门的雄壮,却也很够份的。照壁之内,一片砖砌的广场,过去,才是高高大大明一柱的黑漆大门,两畔是水磨的八字砖墙。今天果然热闹,满街都是人,广场上的人更拥挤得象在戏场里一般。
吴凤梧虽不高大,因是在军营中生活了几年,身体很结实,两膀很有气力,便挤进人堆,从间隙中先生辟了一条路。楚子材紧跟在他背后,慢慢挤到大门门口,猛的听见里面传出一片哭声号啕大哭的哭声是男子的宏大的哭声是许多人全在哭的哭声。还夹着一片叫嚣谩骂的声气。
吴凤梧把楚子材看着道:“出了啥子乱子了吗?”两个人便站住哭声渐渐低了,叫骂声也平了下去了。
楚子材道:“管他啥子事,既来了,总该进去看看!”
大门内正有一个人站在板凳上,大声的向众人说:
“各位请到里面去!今天成立保路同志会!愿意加入的请进去写名字!罗先生正在演说!你们听,大家都感动得正在哭哩!要听演说的,请进去啦!别都挤在外面!外面听不见的!”然而挤在门口的人,似是痴呆呆的,也不后退,也不前进。
楚子材、吴凤梧才分开人众,一直挤到二门,在这里站立的人就松动的多了。
再进去,便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上面搭着蔑篷,下面安了许多条凳,檐阶前搭了一张高台,台上一张方桌,摆着铜铃茶碗之属。
此刻台上正站着一个满脸哭丧着的大胖子,在大声的叫喊:“可怜四川人的血汗钱这样被人抢去!我们只有誓死反对!反对到底!我们的责任第一在保全国土!第二在保全四川!第三在保全我们的人格!”
坐在院子蔑篷下的好几百人,连同四面檐阶上站立着的人众都是刚才号啕过来的都一齐拍着手掌叫道:“赞成!”吴凤梧不由的照样拍着喊着之后,便掉头问楚子材道:“这就是罗子清罗先生吗?”楚子材点了点头道:“是他,我们到咨议局去旁听时,看见过他。他是副议长。”
罗子清用衣袖把眼睛一揩,又喊了起来:“我们不是反对朝廷!朝廷也被一班奸臣蒙蔽着的!我们只反对勾结英、法、德、美、日本,只知弄钱不惜出卖广东湖南湖北四川四省铁路的邮传部大臣盛宣怀!”
又是震耳的拍掌,又是震耳的“赞成”。
“所以我们才不得已要发起这个保路同志会。我们的宗旨我们四川人是一心一德的要保全我们的铁路!要反对一班奸臣,尤其是盛宣怀!等到朝廷俯允了,取消了收归国有的成命,我们的会也就自行取消!否则!我们就反对到底!誓死不当亡国奴!”
会场里的情绪又涌动了。罗子清正要下去时,忽然一个人跳上台子说道:“愿意加入同志会的,请到那里书名!已经写了的,就不必再写了!”说时,指着台侧一张大方桌。于是遂有百多人拥了过去。楚子材也兴奋起来,便也跟着人众,走到方桌跟前。吴凤梧抢了一支笔,在一本白纸簿上刚写完了,楚子材接过笔,忽见那行墨迹未干的,并不是吴凤梧凤凰的凤,梧桐的梧。三个字,而是孙凰。楚子材举眼把吴凤梧一看,吴凤梧向他把眼睛一挤,凑着他耳朵,轻轻说道:“胡乱写一个,以后再告诉你。”演说台上另是一位先生在那里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