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丁玲女士已经作了海军学生的新妇,在北京西山住下,告给我那点经验时,她翻出了一些相片,其中有一个王女士编织绒线的照相,她说那就是初到南京照的。到了那里把钱用尽后,天又落雨极冷,无法出门时,就坐在床上,把一条业已织就多日的绒绳披肩,拆卸下来,挽成一团一团的绒球,两人一面在床上说些将来的梦话,一面用竹针重新来编结一只手套或一条披肩。工作完成以后,便再把它拆散,又把那点毛绳作一件其他东西。当时房东还不很明白这种情形,常用猜询的眼光,注意两个女孩子的工作,有一天,且居然问:“为什么你们要那么多毛绳物事?”两人自然并不告给房东那是反复作着玩玩的行为。房东的神气,以及两人自己的神气,却很温暖的保留在各人印象里。
两人对于贫穷毫不在乎,一则由于年青,气壮神旺,一则由于互相爱好,友谊极佳。但另外必仍然由于读了一些新书的原因,以为年青女子受男子爱重虽非耻辱,不能独立生存则十分可羞,故两人跑来南京,一面是找寻独立生活的意义,一面也可说是逃避上海的男子。当时丁玲女士年龄还不过十七岁,天真烂漫,处处同一个男孩子相近,那王女士却是有肺病型神经质的女子,素以美丽著名,两人之间从某种相反特点上,因之发生特殊的友谊,一直到那王女士死去十年后,丁玲女士对于这友谊尚极其珍视。在她作品中,常描写到一个肺病型身体孱弱性格极强的女子,便是她那个朋友的剪影。
两人回到上海后,大约还是由于上帝的意思,使她们在一些男子的殷勤待遇中,性情也柔和了一些,原有观念也变更了些,王女士与瞿同居后;丁玲女士似乎也与瞿的一个兄弟,有过一度较亲切的友谊。几人在这种生活中,得到了些什么意义,别人却不很清楚。在这一点生活上,对于她好像并无多大兴味。她似乎想忘掉一些不必记忆的印象,故谈及时常常中途而止。回上海一年左右,那身材美丽个性特强的王女士,在肺病中死去了,丁玲女士当时大致也同家中讲了和,愿意接受家中的帮助,得到了家中办小学教育的母亲一点接济,有了钱觉得要念书,上海不是念书的地方,想过北京看看,故为时不久,就到北京住下了。
那时她年龄当在十八岁左右。到北京后她住在西城辟才胡同一个补习学校的宿舍里,同住的有一个很美丽的曹女士,一个很朴素的钱女士。几人一面在学校补读投考大学校所必需的功课,一面还到一个钱姓私人所设的图画学校练习图画。当时她对于绘画似乎比其他事业还多兴味,所作的素描构图极具巧思。我第一次同那个海军学生到她的公寓时,她的窗纸上墙壁上书本上,就无处不是用粉墨勾成所熟朋友的脸谱。我们认识她时,她已从学校搬入公寓,其所以离开学校改住公寓的原因,大约就因为准备向艺专投考。但到后在作艺术专门学校的学生以前,却作了海军学生的情人,一定不是她始料所及的!
她其所以同海军学生相熟,则由一个左姓朋友。那时节左还是个小孩子,与海军学生住在同一公寓里,补习学校三个女孩子却常常来看那个白脸长身的左家小孩子。三人中最美丽典雅的曹女士,正与左家小孩恋爱,大家既皆极其年青,加之湖南人的特性,就是“不知节制自己的哀乐”,几人来时会笑的自然就大声的笑,会唱的也自然大声的唱,左一同海军学生成为熟人后,那三个女子,当然不久也便成为海军学生的熟人了。三人中最美丽的曹女士既同左极要好,那钱女士则健壮朴素成天只希望考入师范大学,当时的机会就使海军学生对于丁玲女士特别关心一些。
大约她们认识了三天或七天,这海军学生,就把她带到我住处来看我了。我们一提到所生长地方后,就各因另外一时的特殊印象,仿佛成为熟人了。我的故乡同她所寄居的常德,相去约七百里,有一条河水连络了两地的交通。从她住处的河边,驾了小小的单桅篷船,沿江上溯就可以到我的故乡,我从那为世人所疏忽地图所遗忘的小地方出来时,也必须搭坐小货船,经由那条清澈透明的流水下驶,到了她那个县城,再换轮船浮出洞庭。我们于是谈河水,说小船,讨论那条河水一切使人发生兴味处。我们既然各读了几本书,又那么年青,故说到某几处的滩险,船只下行,形容它的速度时,两人总皆用“抛掷”一类字样。我们提到那条河水上游某几处,深度到四丈五丈时,还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河底的小小白石同游鱼,又各找寻了若干譬喻,且互相皆似乎极能领会那点譬喻。实际上则两个年青人皆因过于年青,为同一的“怀乡病”原因,把我们友谊弄密切了。当谈话时那海军学生只坐在我房中近窗户桌边,带着稍稍显得痴呆的微笑,望到那个圆脸长眉的女孩。我们的言语他还不大能够听懂,他得在若干意义上去猜详我们所说的话语。他懂得那意思,他明白那对于他无分,还仍然随同我们笑着。因为我们把话谈得很久,故这个海军学生,到后就拿起一本都德《小物件》翻看,不再听我们的谈话了。
两人离开我的公寓时,女的告我:
“我住处出街口向西,过那木厂点点路,就看到了。什么时节高兴去玩时,就随便去玩,到那里问蒋冰之就成了。”
海军学生说:
“晚上去还是明天早上去?要去时来邀我,我带你去。”
送他们走后,望到那两个人的背影,我站在公寓门口,心里很觉得愉快。回房中时,因为去翻看那本《小物件》,便记起海军学生那分神气。海军学生隔天邀我去看她时,他那么欢喜提到这个女人,关于这女人有些使他发呆变呆的地方,一点也不能隐讳,我便在心中有个问题。我心想:
“这是不是名为恋爱?这女人会嫁这个海军学生吗?这女人完全不像书上提到的那些爱人样子,海军学生也得爱她吗?”
我那时只十九岁,由于从乡下出来,一切皆并不像城里人那么灵巧,当时还不很明白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为什么必须住在一处过日子。以为也许那很有道理,却实在不能明白必需住在一处的道理所在。我看到一些书中提及关于男女事情,我就十分糊涂。“真有那种男子吗?什么都不顾,去为一个女子作奴当差吗?”我思索不出结论。我相信我或许也会这样子,但心目中的女人,一定同书上所提那么聪明与完美。我最理想的是女子必聪明得你说一样她知道十样,你说的她明白,不说的她也明白。她一定又美丽,又尊贵,又骄傲,才能使我发疯发痴。并且我还想想:“一个人若事业弄不好,要女人有什么用处?同一个平平常常女人住在一处,任什么事也就不用提了。”
我那时节要的只是朋友,这朋友第一件事是互相能诉说那些过去的事情,且共同来作未来的梦想。行为冒险虽受了种种限制,想像却生了翅膀可以各处飞去。我就需要明白人家正在怎么样飞,又得让人知道我预备怎么样飞。
我要有几个与我同样的贫穷,却能在贫穷中为未来生活而努力,来打发日子支持生活的年青人。我们不管所想到的世界如何离奇可笑,所打算的生活如何不切事实,但我们能那么勇气悍然的去过日子,结果是不必追问的。我那时的性情是要谈话时就一整夜的谈话,想玩时就放下一切去玩,想跑到什么地方去,不管路道远近,要去即刻跑去,听人说某种书好,无法把书买来时,就从西城跑到东城,傍着书摊,装作买书样子,同那卖书人弄熟,坐在小凳子上看那本书,把书看完时再回公寓。生活不管如何毫无希望,不管如何困难,利用了北京公寓记账的习惯方便,我们却仍然那么硬朗结实拖延下去。这种年青男子朋友我已经碰到了些,且在燕京大学方面,我还有了些生活也很艰难读书却很用功的朋友。但女朋友有什么用处?女子天生就脆弱许多,气量既窄,知识也浅,又怕累,又怕事,动不动就得哭泣,一点小小得意处便沾沾自喜。她们要男人时,只凭方便找一个男人,就从不会自己带着三分危险去挑选自己所要的男人。她们得了一件新衣料时,就去和同伴商量半天,有时还商量了一整天,看这衣料缝什么式样较好,缝好了也许还得在这东西上批评许多日子。她们做事则只选轻松的易于见好的去做。她们把一件事做错了,或头发被理发师剪得太短不合时式了,回家去就伏在枕头上痛哭。当时我对于女人就是这样一堆感想,故以为女人真不必提!我看不起女子,就因为我听人说过了很多的女子,却不曾见过多少女子。
这个圆脸长眉的女孩子,第一面给我的印象,只是使我温习了一番旧有的感想。她同我想像中的平凡女子差不了多少。她也许比别的女子不同一些,就因为她不知道如何去料理自己,即如女子所不可缺少的穿衣扑粉本行也不会,年青女子媚人处也没有,故比起旁的女人来,似乎更不足道了。
不过第二天我被那海军学生拉到她住处时,观念改变了些。我从她那儿明白了女人也有同男子一样的人。到了她住处小房中,她便从抽屉中取出些照像册,图画本子,递给我们。从那本子上面可以看到那个爱马的公子,又可以认识办小学教育的老太太,又可以认识我所提及的其他几个人。她似乎每天皆在努力作画写大字,条桌上除了四个颜料碟以外,还有一叠红色九宫格习字用纸。她又拿出一个玉质图章,上面刻了“丁玲”两个字,问她:“这是谁?”就说:“我自己的,我要用这个名字,不用旧的名字了,故刻了这颗图章。”她一切做得十分洒脱,且俨然同我们业已相熟多年的样子。她处处在告给人不许客气,那意思却不是从口中说出,只在行为上与微笑上可以看出。
我觉得这倒还有意思,但我们离开她那个公寓时,她却又为了自己太爽快且疑心别人同她客气,似乎有些生气。因为那时节已到了行将午饭的时节,公寓中的大师傅,业已开始在厨房中极力拨弄得锅子碗盏发出声音,她留我们吃饭,海军学生答应了,“步兵上士”却不答应。我那时的习惯就是只欢迎来客,却从不到别人处吃饭。我决定要走,她便生了她自己的气。事实上不需生气,且无生气的理由,仍然有很久不舒服,就因为她到底还是个女子!
她离开北京城时,同那海军学生有了些什么理解,我可不大明白。我见过了丁玲女士以后,就从左方面知道了她些另外的事情。那时节这女孩子感伤气氛极重,大约因为几年来在外边飘飘荡荡,人事经验多了一些,少年锐气受了些折磨,加之较好的朋友又死掉了,生活又毫无希望可言,便想起母亲,想起死亡的弟弟,想起不可再得的朋友,一切回忆围困了她,使她性格也受了影响,并且在实际上,则另外一件事必更有关系,便是她的年岁已经需要一张男性的嘴唇同两条臂膀了。因此便不问黄昏清早,常常一人跑到最寂寞僻静地方去,或是南城外陶然亭芦苇里,或是西城外田野里,在那些地方痴坐痛哭。有时半夜里还不知道回家,有时在家饭也不吃。不过朋友们同她自己,虽明白这分感情由于生活不满而起,却不明白倘若来了那么一个男子,这生活即刻就可以使她十分快乐。
第9章 海军学生的新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