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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长沙读书

当她父亲死去时,家中情形虽不如其他族人那么豪华,当时似乎尚可称为小康之家。那时她还有一个弟弟,作母亲的就教育这两个孤儿,注意这两个孤儿性格与身体的发育,从不稍稍疏忽。作母亲的既出自名门旧家,礼数周至,加之年青早寡,必须独自处置家事,教育儿女,支配一切,故性情方面,自然就显得坚毅不屈,有些男性魄力。儿女从她身上可以发现父亲的尊严,也可以发现母亲的慈爱,因此使儿女非常敬爱她。她身体既极健壮,又善谈论,思想见解也很有些超常人处,故不独能使儿女敬爱,在社会事业上,也好像是一个自然天生的领袖。但丁玲女士,则后来得于母亲方面的,仿佛不是性格,却是体魄。自小从理智方面看来,虽有些近于母亲,感情方面极偏于父亲。直到十余年后,她的同伴胡也频君为秘密残杀后,孤单一人住在上海打发每一个日子,支配她生活上各种行动的,据我看来还依然因为那个父亲洒脱性格的血液,在这个人身体中流动,一切出于感情推动者多,出于理智选择者少。
作母亲的把丈夫死去,带了儿女到常德地方寄居以后,日子过得自然寂寞了些。虽外家亲戚极多,或由于一种骄气,或由于别的原因,似乎并不对于外家有何依靠。在寂寞俭省情形中打发了一大堆日子,似乎记起了某一时节同那个欢喜马匹的好人所谈的话:“为国家找寻一条出路,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来办教育,真可谓最好的事业。”自己如今既然寡居,儿女又慢慢的长大了,一面想把自己儿女好好教育出来,一面又还有些亲戚儿女也需要一个较好学校,故在城里办了一个女子小学,城外办了一个男子小学,学校聘请了些由当地师范学校毕业的年青女子,在半尽义务情形下分担各种课程,自己却不辞劳役,总持其事。经济方面虽非完全出自私囊,但多数经费,却必得将这近中年的太太向各处熟人各处商家奔走募集。丁玲女士所受的教育,就是在她母亲所办的学校起始的。
过不久这一家却发生了一件大大不幸事情,就是那个弟弟在热病中的夭殇。这是一个非常的打击,作母亲的所承受的悲哀分量自然十分沉重,假若身体弱些的妇人,决定是无可救药,随同儿子和丈夫,离开了这个人间。那小孩子的得病似乎就从丁玲传染而起,小孩死去时丁玲也尚未离开险境。当时作母亲的一面料理亡者一面却尽力把病倒的一个治好,等到病倒的一个痊愈时,作母亲的头发白了好些了。
丁玲女士到可以入中学时,便过离常德地方九十里的桃源县省立第二女子师范肄业。在那女子师范时,学校对于她,同对于任何一个女生那么同样情形,完全寻不出什么益处。学校习气太旧,教员太旧,一切情形皆使人难于同意。她当时在那学校,成绩也并不怎样出众惊人。但在性情上,则在那里将近两年的学生生活中,对于她有了极大的影响。影响她的不是学校教师或书籍,却由于一些日夕相处的同学。那学校设立在湘西,学生大部分多自湘西边境辰河上游各县而来,同时鄂西、川东、黔北、接壤湘境者,由于方便来学的也不少。边地如邻接湖北的龙山,毗连四川的水绥,靠近贵州的麻阳、凤凰、乾城,以及其余各县,由于地方锢塞,苗族杂处,虽各地相去不逾八百里,人民言语习惯,已多歧异不同。女子虽多来自小地主及小绅士同小有产商人家庭中,也莫不个性鲜明,风度卓超。各种不同个性中,又有一极其相同处,就是莫不勇敢结实,伉爽单纯。女子既感情热烈,平时的笑与眼泪,分量也仿佛较之下江女子特多。丁玲女士在学校方面虽然并不学到些什么有用东西,却因为跟这些具有原人朴野豪纵精神的集群过了些日子,不知不觉也变成个极其类似的人了。
这种性情当“五四运动”影响到长沙时,余波所及扩大到了桃源,就使几十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发了疯狂。“自觉”与“自决”的名词、“独立互助”的名词、“自由平等”的名词,以及其他若干新鲜名词,在若干崭新的刊物上,皆用一种催眠术的魔力,摇动了所有各地方年青孩子的感情。桃源学校方面,也人人皆感到十分兴奋,皆感到需要在毫无拘束的生活中,去自由不羁勇敢劳作好好的生活。一闻长沙有男子中学招收女生的消息,当时便有若干人请求转入长沙男子中学,其中一个二年级生名蒋的,便是丁玲女士。学校方面对于这件事,自然并不给过什么鼓励,事实上却特别加以裁制与留难。家庭则对于这种办法自然觉得太新了一点,于是一些女孩子,便不问家庭意见如何,不问学校意见如何,跑到长沙读书去了。
她们第一次离开桃源向长沙跑去的同学,似乎一共是四个人,除丁玲女士外,有川东酉阳的王女士、湖南芷江的李女士与杨女士。但到了长沙不久,上海所流行的“工读自给”新空气,在一种极其动人的宣传中,又影响到了几个女孩子。同时长沙方面或者也有了些青年男女不可免避的麻烦在学生与教员之间发生。几个女孩子平时既抱负极高,因此一来,不独厌烦了长沙,也厌烦了那地方的人。故虽毫无把握,各人便带了几部书,以及一笔为数不多的款项,在内河轮与长江轮三等舱中占据了一个角隅,有一天便居然冒险到了上海地方了。
几个人过上海的目的,似乎是入上海大学,那时节的上海大学,有几个教授当时极受青年人尊敬目前还为世人所熟习的名字:瞿秋白、邵力子、陈独秀、李达、陈望道、沈雁冰、施存统……她们一到了上海,自然在极短时间中就同他们认识了。若果不是年龄太小程度不及,便是还有别的问题,她们当时却只入了平民学校。她们一面读书一面还得各处募捐。为时不久,她们住处似乎就同那些名教授在一个地方了。至少瞿秋白兄弟同施存统三人,是同她们住过一阵的。到后来李姓女子得热病死了,杨姓女子回了湖南,四川酉阳王姓女子,同她便过南京去玩了一阵。当时两个人过南京去住,也许只是玩玩,也许想去做工,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但照后来情形看去,则两人是极其失望重回上海的。
在南京时两人所住的地方,在成贤街附近一个类乎公寓的住处,去南京高师不远,住处必尚有些其他湘籍川籍学生。两人初到南京时,身边还有些钱,故各处皆去玩了一个痛快,但钱一花尽,到后来就只好成天过北极阁晒太阳,上台城看落日去了。两人既同些名人来往,照流行解放女子的习气,则是头发剪得极短,衣服穿得十分简便,行动又洒脱不过(出门不穿裙子的时节次数一定也很不少),在住处则一遇哀乐难于制驭时,一定也同男子一般大声的唱且大声的笑。两人既不像什么学生,又不像某一种女人,故住下不久,有一天就得到个署名“同乡一分子”的劝告信,请她们“顾全点面子,不要留到这个地方”。这误会虽由于两人行动洒脱而来,当时两人却十分不平,把住处几个高师学生每人痛骂一顿。那信上的措词大约比我所说还温和一些,她们的责备则又似乎比我所写出的还厉害些。那个写信的人虽近于好事,却并非出自恶意,一骂自然不敢出头了,至于其余那些大学生被骂时,初初还不明白这是什么事情,到后弄明白了,又不知究竟谁写这个信,自然也就算完事了。
但两人当时情形或者也正极窘,想离开南京便无法离开。那王女士本是酉阳地方一个富足油商人家的女儿,父亲那时且为众议院的议员,并不至于使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在外流落,丁玲女士经济情形也不很坏,故两人当时受窘,同“解放”大约多少有些关系。“解放”同“争斗”有不可分离的情形,那时节女孩子既要解放,家中方面虽不能加以拘束,也还能消极否认。否认方法自然便以为暂且停止经济接济,看看结果谁的意见适于生存。两人把手中所有一点点钱用罄后,各处学校去找寻小学教员,却不能得到这种位置。其他粗重工作有些地方虽需要人,但人家一看到她们,即或正需要一个娘姨,也不敢借重这位娘姨了。她们听说有人要绣花工人,赶忙跑去接洽,那主人望望两人的神气,也不敢领教,只好用别的方法说明所雇人业已找到把两人打发走了。既不能好好的读书,又无从得到一个职业,又无其他方面接济,自然就成为流浪人了。
她们又正似乎因为极力拒绝家庭的帮助,故跑到南京做工的。到南京两人所得的经验,在丁玲女士说来,则以为极有趣味。那时节女人若在装扮上极力模仿妓女,家中即不奖励,社会却很同意。但若果行为洒脱一点,来模仿一下男子,这女人便在家中社会皆将为人用稀奇眼光来估计了。两人因为这分经验,增加了对于社会一般见解的轻视,且增加了自己洒脱行为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