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在各方面皆见得十分厚道,对于文学批评者却一提及时总得皱眉。那原因不是批评者对于她作品的指摘,却常在批评者对于她作品荒谬的解释。一切溢美之辞皆不脱俗气的瞎凑,带着从事商业竞卖广告意义的宣传,她明白这点,加上她还留下了某一次被商人利用而增高其地位的不快印象,故在写作上她日益出名,也日益感到寂寞。一九三零年左右,她有一次被一群青年大学生请去某大学演讲时,到了那里第一句话就说:
“各位欢喜读我的文章,找我来谈谈,可不要因为我怎么样出名,因为我文章得到如何好评而起。请莫相信那些曲解作品侮辱作者的批评文章。我的文章只是为宽泛的人类而写的,并不为寄食于小资本家的刻薄商人方面的什么批评家写的。……”
一九三一年的夏天,她拟编《北斗》,写信告我一切计划,要我为她向北方熟人找寻稿件时,信中还说:
“我们的批评,只能求诸广大的群众,不在乎一二批评家。”
她欢喜出自各个观点来自各方的批评,却对于所谓批评家的无识与愚笨极其厌恶。这是不是由于每个集子的售出,商人方面莫不给她留下一个不愉快的印象,以及一般编者对于海军学生的作品淡漠,而影响到她的感情?在这一点上,我已难于寻究较正确的解答了。
关于这个人的创作种子,虽全得海军学生的热情,同着生活的闲暇培养到,稍过数年,终于发生长成,作品印成后,显然获得了惊人的成就,使她在胜利中,不能不微笑向老朋友说:“这全是频的成就,没有海军学生也就没有这本书。”然她那创作的勇气,当初数年是常常得在那个海军学生的遭遇中馁去的。海军学生虽勤于写作,对于作品又认真不苟,所有作品在编辑与读者间,似乎就永远不曾得到过所应得的注意。海军学生作品的遭遇,虽曾激动过丁玲女士,使她觉得非努力写作不可,但那种原稿璧还的经验,实在使她有更多机会,把一枝骨杆笔远远摔去,废然而止。说到这件事情时,似乎还应当把日子移后五年或六年,因为这种情形不仅是一九二四,两人在西山小小石屋里住下,那个女作家还被我描写着“每日早晚皆得蹲在廊下用鬼头刀劈柴,又用双手抓煤球放入炉子”时节如此,直至一九二九,那海军学生,尚依然得受书店编辑的刻薄。譬如两人的书想卖去时,必署丁玲的名,方能卖去,两人把文章送去同一地方发表时,海军学生的则常常被退还。因此情形,丁玲女士却有若干业已行将完成的篇章,便在气愤中撕去,行将写出的,也不再能动手写出,这些作品便永远不能与读者见面了。
海军学生从书店编辑方面所得的寂寞,是那么多,但同时对于他也并不是没有益处。那分不公平的待遇,形成海军学生另一时节对于社会已成习气各方面,十分痛恨,且磨砺到这个褊持而又热情的年青人,孕育了他反抗现状的意志和勇气。但对于丁玲女士,则除了使这个女作家不敢动笔以外,另外还得了些稀奇经验。海军学生写作的失败,较后一时使丁玲女士常常失去写作的兴味,毁去行将完成的作品,较先一时,则尚影响到她整个生活的目的。
因为海军学生作品无出路,碰壁的经验馁尽了这女作家试作的勇气,丁玲女士一再在“家庭教师”与“私人书记”名分上,找寻过她的职业。两人还在西山时,某一天,丁玲女士看完《茶花女》后,就似真非真向海军学生说出个古怪意见。
“频,你文章写不成功了,我想独自过上海演电影去。等到你写成一本书,且有书店愿意替你付印这本书时,我一定已经成明星了。”
海军学生自然以为这是一个笑话。丁玲女士想把这个意见弄得严重一点,却无其他办法,使海军学生认为问题值得讨论,故到后便小孩子似的,自言自语的说:
“你不相信吗?我要你看将来的事实。”
海军学生这时可说话了。
“你去呀!不碍事,有勇气就去呀!”
但说过这些话后,海军学生却很快乐的笑了。
这个问题并不完全结束在笑话里。当时在西山,在东城公寓,两个人虽常常把这类事情当成笑话说着,这女作家的意思,则似乎当真还以为她成一个明星比成一个作家较有把握。《人心》、《茶花女》、《马丹波娃利》三本书中三个女性,正各自用一种动人的风韵,占据到这个未来女作家感情全部。波娃利夫人对于生活的幻想,充满了这个女作家的头脑,幻想所止,就是那个茶花女玛格俚脱的任性生活、爱情场面,以及特为少女所动心的悲剧结局。再者,假若她自信并不如波娃利夫人那么笨,《人心》一书中某夫人的机智却还可以学习,那么,她是不是还值得去那个广大宽泛人海里,找一份混杂了眼泪与笑乐的崭新生活,冒险证明一下自己的命运?不管海军学生如何永远用幽默的微笑,否认到这种尝试,总而言之,到了第二年,不必那海军学生的鼓励,也不需要其他方面“保可成功”的预期,这三本书中的三个人,帮助她写作以前,却鼓励她跑过上海,试在那新的企图上作失败的试验去了。
关于这次的经验,她虽在一个作品中略略提到,却很少同旁的朋友提到。
六年后,“左翼作家联盟”某次集会里,加入了上海戏剧电影导演者,这导演因久闻丁玲女士的大名,还不曾作第一次的晤面,在会场的一角,经人介绍后,那导演不由得不带一点儿惊讶的神气,轻轻的说:
“我好像见过你,在什么地方?在……”
她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便坦白的笑着:
“先生,我们见过,一定的。也许是两个人,一个是预备作演员前来就教的,一个便是现在的我!”
那导演本来疑心当真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她,因此一来反而迷惑了。便把圆圆的头昂起,搓着两双大手,不知道怎么样猜这个谜。其实则这谜并不难猜,相信那过去的晤面,且相信她说的那也许是两个人,原来不过是一个女孩子,就好了。
因为成明星的幻想,占据了这个未来女作家的头脑全部分,故当她到上海时,不止拜访过导演,还用同一热忱,找寻过另一编剧家与导演家。这个浪漫跳脱的艺术家,很有礼貌的引导她到各处参观了一次,且用乡亲口吻,为她恳切说明“一个明星所必需的天分与忍耐”,又曾为她换过一套照她自己说来“做梦也不会穿上身”的华丽丝绸明星长袍,在摄影架前扮成人所习见又俗气又轻佻的海上明星姿势,照了一个六寸单身相片。事约后两年,丁玲女士在她的上海寓中,说到她那点在记忆中永远使人又愉快又忧郁的经验时,还不忘记同时摹仿乡亲艺术家的乡亲口吻,轻声的骂上一句湖南人所常骂的野话,接着便说:
“那也是生活!有那么多不同的人,成天在那里装妓女,扮小生,来去忙得成一把扫帚!”
她语气中虽十分轻视当时的电影事业,却正从那方面,严肃的触着了生活的实状。
这作明星的一分经验上,丁玲女士于她的《在黑暗中》一书里,似乎曾借用了那点经验,写过一篇优美的故事。故事名为“梦珂”,故事中说明了梦珂如何到了电影摄影场,见到了些如何意想不到的人物,梦珂的希望在这种情形下是没有了,计划是失败了。但当我们谈着那分经验,以及从经验上所得的感想时,她却说在那方面她方“认识了生活”。她说的十分确实,因为这个人在她的各种旅行经验上,各种短期寄居经验上,公寓里无目的的打发日子,当铺里出出进进,为了应书记考试所有的各样笑话,所有经验都仿佛只是自己本身的事情,经验的积累,也不过使自己多认识些自己罢了。直到同一堆陌生的人,混在一个陌生的场所,点起名来这里有的是大学教授、大学生、由文明戏班改业的丑角、逛马路的瘪三、小家碧玉的候补明星、钱店出身的胖老爷……为了编排一出新戏,各人莫不在所应作的角色身份中,把性格夸张的放大,尽摄影器收入镜头中去,完事散场时,督军便伴着阿三胡闹,老鸨又与大学生拌嘴。一个摄影场同时也就不啻一个缩小的社会。她虽还只算是一个旁观者,却正从旁观者地位上,学习认识了社会上各种类型的面目,以及互相的关系。身份的孤立,增加了她对于别一种人行为举措的注意。明星公司并不能使这个女作家成为银幕之星,却教给她上了一课有意义的人生课目。她在那里得到了客观体念社会各个阶级各个分子的机会。她走近了这种事业的边缘,虽不能深入那种生活,短短期间中,当真已可谓不虚此行,学得了许多此后必须明白的东西了。
第13章 严肃的触着了生活的实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