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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电话铃响了。
铃子心里一跳,把身子缩作一团,四下里打量了一下。
身体温淋淋的,她就罩上了后台服。她去接电话之前,电话铃在那静谧的房间里不停地尖声响着。
铃子不知怎的,心房跳得厉害,话声堵在嗓子眼里。
“喂,喂,我是竹内。”“啊,铃子。就你一个人?”“星枝?是星枝吗?”铃子如释重负,“实在对不起,我正在洗澡呢。”“噢,在下雨哩。”“洗澡,我正在洗澡呀。喂,喂,在家?你是在家里挂来的吧。打那以后总不见你来,这可不行呀。你在干什么呢?”“今天吗?”“嗯。”“用望远镜眺望海港呗。”“讨厌鬼!你一直没来,让人家担心嘛。”“‘筑波号’今天已经起航了。”“‘筑波号’?”“喂,喂,那个叫南条的,怪得很呐。”“嗯,他刚刚才来过。我本想告诉你的,他真可怜啊。他的腿瘸了。瘸了,你知道吗?他成瘸子了,再不能跳舞啦。他说,那天他躲在舱房里来着。”“是吗?”“他谁都不想见,这也难怪啊。他是来向师傅道歉的。师傅不在,他让我对师傅说:南条没有自杀而回国来,就算万幸了。他是来告辞的。”“他还拄拐杖吗?”“嗯,吓我一大跳。傍晚不是吗,他像个幽灵似的溜了进来,就站在昏暗的排练厅里。”“那又怎样?”“什么怎样,你是说南条吗?今后那条腿真的不能跳舞,可怎么办啊!”“铃子,你又哭了?”“他压根儿不好好听我的话,像是不想再活下去,情绪很低沉哩。”“那是假的。”“什么假的,他明明是说来告辞的嘛。就说师傅吧,他也不能坐视不救啊。”“就是嘛,所以我说那是装样子的,我认为那拐杖是装样子的。”“什么?不是的,没听清楚吗?星枝,你那边在放唱片吗?”“嗯。”“你听我说,南条是拄着拐杖来的。”“知道了。见过了。”“嗯,见过了。他刚走。哟!刚才你说见过了,是说星枝你见过他吗?”“是啊,所以才给你打电话嘛。”“星枝你见过南条?是见过南条吗?在哪儿见的?真的吗?请告诉我。”“本来就是想告诉你的嘛,你却说个没完没了。我一直等到他从舱房里出来。”“你等他了?那时他没有拄拐杖吗?”“拄了。”“那你为什么说是装样子呢?为什么说是装样子呢?”“不为什么。”“请讲明白点。这个,我不相信。你怎么知道那是假的呢?”“只是有那种感觉罢了。”“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呢?真奇怪,他有什么必要拄着拐杖装样子呢?”“谁知道呀。大概是同一个女人一道回来的缘故吧。”“女人?”“喂,喂,铃子,你见南条的时候,他真的瘸了吗?”“嗯。”“那,也许是真的瘸了吧。或许是我想差了。”“那么,我现在可以到府上去吗?晚了,就在你那儿过夜吧。”“好啊。”“师傅也有事。”“那么,铃子又怎么想的呢?是跟南条结婚还是拉倒呢?”“嗳呀,我可没这样想过。”“可不是吗?瘸腿的舞蹈家,还有什么用?对你来说,舞蹈比结婚更重要吧。如果你见到南条,被他拄拐杖的花招骗了,以为这样一来两个人不能一起跳也是出于无奈,那就糟了,所以我这才给你挂电话。”“星枝,你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你说你等了,只你一个人等南条从舱房里出来?”“嗯。”“是出于什么考虑呢?你这个人净做怪事啊。”“喂。南条也问过我你干么要追上来,我说是发疯了。他同一个女人走进一个叫森田的家,是在迁堂吧。”“森田,森田,迁堂?在迁堂的家,你也一起去了吗?”“不是一起,只是紧跟在后头罢了。”“迁堂,一直跟到迁堂了吗?”“喂,喂,怎么啦?马上就来吗?我派人到车站接你。”“嗯。不过,今晚不去了。还有,已经谈妥了一项旅行合同。由于南条的缘故,各项计划都打乱了。师傅真可怜啊!虽然这是推销单和服的广告性宣传旅行,但也请你帮帮师傅的忙。你我两个人去。就连这部电话,也已是别人的东西啦。”“真不想去啊。宣传什么单和服。”“瞧你说的,师傅为难了。”铃子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上了。
林子里传来了手枪声。断断续续地连响了四下。
最后一响之后,传来了男女的欢笑声。
但是,只有星枝一个人扒拉开挂满绿叶的枝桠,走到庭院来。
林子和庭院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因为庭院四周围着林子。但是,一边贴着小径。
小径对面是桑田,透过桑叶间隙,可以俯视山涧。山洞溪流边上仅有的水田,发出了孤寂的寒光。蝉儿像才想起来似的啁啾鸣啭。
这里是温泉浴场,似乎成了冬季滑雪、夏季登山的歇脚之地。这幢别墅坐落在这儿,是非常合适的。虽说是简易建筑物,却是在距周围旅馆稍远的高处,可以说给人一种山中独院的感觉。
星枝好像处在狩猎高潮,显得兴致勃勃,非常豪放。她的目光仿佛连野生果子也要抓到手似的,有一种要踏破山林的气势。她穿一身轻便的散步服,很是适体,但动作太自如,在高度兴奋之余,反而显得不平衡,看上去挺危险的。
她跑着跑着,把鞋脱掉,大步跳跃了两三次,接着连续激烈旋转,结果猛然摔倒在地。
庭院如一块没修整的草坪,杂草丛生,一直延伸到林子里。星枝那白色的身影在郁郁葱葱之中,静静地一动不动。
星枝把支在一只手上的脸儿抬起来,只见夕阳从正面照射过来。淡淡的行云朝日光相反的方向流去。星枝眺望着倾落在远山的夕照,多少露出一副渴望着什么的表情。眼睛里噙满了泪花。
于是,她身不由己地以舞蹈的姿势站立起来,翩翩起舞。
虽说是舞蹈,也只是一种无意的即兴,像把基本动作随便连在一起似的。
她一直来到把鞋脱掉的地方,正要把鞋捡起来,无意中往前一看,只见小径的树荫下,有个缩成一团的人影。星枝向小径奔走,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正急匆匆地下山。星枝发现了他,却不停下,只是稍稍放慢脚步,在后头追上去。他今天拄的不是松木拐杖,而是白桦木拐杖。
南条回头莞尔一笑。
“又追过来了吗?”“嗯。”星枝毫无意义地应了一声,与其说她正经地凝视南条,倒不如说是瞪了南条一眼。她的眼睛里又燃起了刚才那股子豪放的火焰。
然而,南条却充满了激情说:
“简直跟竹内先生一模一样啊!”“太没礼貌了。”“不。也许是我失言了。不过对我来说,这是很值得怀念的。因为竹内先生的舞蹈是我童年时代的一切希望和憧憬所在,我是想赞扬你的啊。就是我也得承认你很有才华,甚至超过了师傅。”“我是说你偷看没礼貌。”“失礼了。不过,把躲藏在船上的人一直追到迁堂,甚至追到这座山里来,究竟是谁没礼貌呢?”“是假装瘸子的人没礼貌呗。”“假装?”南条惊讶地望着星枝,笑了笑,就在路旁坐下。
“那松木拐杖怎么样啦?”星枝冷淡地说,但并非嘲笑。
“我嘛,对跳舞死心了,甚至感到厌倦了。可是,星枝你却来追赶我。”“不记得我追赶过什么呀。”“那么,可能是舞蹈追赶我来了。舞蹈还没有抛弃我。对我来说,你就像舞神派来的天使。”星枝在路旁把刚才一只手提着的鞋子穿上。
“舞蹈也好,神也好,我都讨厌!我只想知道松木拐杖是装样子的就够了。”星枝冷冷地说后,正要扬长而去,南条也站起身跟了上来。
“星枝你在迁堂说过:我只是想侮辱你,就是指这件事吗?”南条拖着那只瘸腿,边走边说,“在研究所看了照片,我才晓得你就是星枝。你还到横滨来接我了。那时候,我的作法太卑下了。不过,如今你的舞蹈感动了我,我可以说出来了,为什么要躲在船上。唉!不用那样躲我嘛。”“一味躲避的是南条你嘛。”“是啊,我是想躲避舞蹈的呀。”“什么舞蹈不舞蹈,我才不管呢。后来,铃子马上到迁堂的家去看你,你却紧闭着门!原来是逃到这深山里来了。”“逃?这里是有名的温泉区,对我的神经痛或风湿病有好处嘛。多亏到这儿来,我的腿脚比过去好受多了。”星枝不由得掉回头,用女性温柔的目光,怀疑似的瞧了一眼南条的腿,旋即又露出一副更加尖刻的面孔,像是生气,加快了脚步。她紧紧闭上了嘴唇。
“刚才是你打枪吗?”“是家父打的。”“啊,那么说,在那儿碰见的,是令尊啰。我边走边呆呆沉思,那枪声惊醒了我。这个时候,又看见星枝你在翩翩起舞。我恍然大悟,体内己腐死的舞蹈细胞顿时又复苏了。”星枝唐突地问道:
“能治好吗?”“我的腿吗?当然能治好。问题是可不可以恢复到能跳舞。”“够了,回去吧!”星枝呐喊似的说。
南条猛然闭上眼睛,额头忒忒地颤动。
两个人不知不觉进了刚才的庭院。
“再跳一次让我看看好吗?”“不好!”南条把庭院和林子上空扫视了一遍,说道:
“在这大自然里,能像鸟儿鸣啭,蝴蝶飞舞,尽情地跳,才是真正的舞蹈啊。舞台上的舞蹈是一种堕落。我看到你的舞姿,就想和你一起起舞哩。简直沉不住气了。身不由己地动了起来,就像坟场里的死人站起来翩翩起舞一样。”星枝不由得后退了。
“可不是吗。从舞蹈的角度来看,我已经是死了的人。这样一个我,如今变成那样想跳舞,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请你再跳一次让我看看好吗?”“不好,太可怕了。”“哪伯摆个姿势让我看看也好。”“我说不愿意嘛!”“那么,我来试跳好吗?”“请便。”星枝不禁脱口说了出来,但她似疑惑、又似恐惧地瞧了瞧南条。
“这是瘸子舞啊!”南条泛起了笑容。
他有所触动似的。夸张点说,在他的脸上妻时掠过善与恶、正与邪的影子。
他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处理右手拄着的拐杖。但马上又举起左胳膊,拖着瘸腿,起步跳了起来。
这是充满凶兆的奇怪的舞蹈。一只胳膊的动作美极了,反而令人生畏。
然而,南条迈不到十五步突然停住,一屁股坐在庭院的草坪上了。
“像妖精舞、魔鬼舞吧。”南条说。
星枝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脸孔,站在庭院尽头的白桦树荫下,一言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