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花的圆舞曲>第5章

第5章

这是一段相当远的路程。前面的车子老早就发现后面有车子跟踪。也许是想甩掉星枝的车子,才跑了这冤枉的远路。
在南条看来,星枝的行动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从星枝的年龄来考虑,他离开日本时,她顶多十五六岁。对这样一个少女,他是不会有印象的。而她刚才那副近乎毫无表情的冷淡态度,究竞又是怎么回事呢?与其说是傲慢与执拗,不如说是近似虚无的美,给人留下可怕的印象。他眼下又不能停车问问她为什么要跟踪而来。
女人只得怀疑南条和星枝之间大概隐藏着什么秘密。尽管如此,这个妙龄小姐也不像是一个不正派的人,可她竟如此大胆地紧盯紧跟,还是令人难以理解。
星枝也觉得,自己的行动几乎不可理解。
车子从江之岛朝鹄沼的方向奔驰。这是一条滨海公路。左侧是沙滩,右例是一片松林,一望无根,开阔悦目,柏油马路宛如一条白带。万里晴空,连遥远的伊豆半岛上空也清朗晴明,浮现出富士的山姿。涛声呼啸。沙滩无尽头地伸展。小松树树身低矮而整齐,是一幅坦荡而明亮的景致,还有一片松苗丛生的沙地。到处都是松树。
两辆汽车都以高速行驶。看起来完全是名副其实的兜风。
不一会儿,前面那辆车子在迁堂的松林处一拐弯,就在一幢别墅的庭院里消失了。
后边的车子放慢了速度,稍后拐进了那条小路。星枝想看看门牌,把身子往车窗靠时,南条突然从门后出现了。由于路窄得连车身都几乎摈到路旁的松叶,所以南条和星枝面面相觑,脸贴得意外的近,甚至连对方的呼吸、肌肤的温馨,都感受到了。
星枝的脸颊蓦地飞起一片红潮,她紧紧闭上了双唇。
“你是谁?有什么事吗?”南条强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星枝沉默不语。
“你一直跟踪我到这儿来的吧?”
“嗯。”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发疯了。”
“发疯了?是你?”
“嗯。”
南条惊讶地凝视着星枝。
“唔,疯子,倒有意思!我最喜欢疯子啦。难得追到这儿来,就请你到屋里来坐,谈谈好吗?”
“没什么可谈的。”
“太失礼了吧。你为什么要追到这儿来呢?不说清楚就不让你回去。”
“是发疯了。”
“别开玩笑。你要愚弄人吗?”
“这是说你呢。我只想侮辱侮辱你。”
“什么?”
星枝暗示司机开车。她忽然伤心地闭上了眼睛,说:
“我才不上你那根假装拐杖的当呢。”
南条做了一场噩梦似的,目送星枝的车子远去。
铃子教少女们练习基本功。
这些少女年纪很小,就像那回跳《花的圆舞曲》时上舞台献花的女孩子一样。铃子教授孩子有方,又能亲切照料她们。她常常代替竹内指导排练。
离这些小女孩稍远的地方,有三四个年纪稍大的学员。她们有的把腿架在把杆上,有的对镜作各种舞姿,也有的在练习老师指导的部分舞蹈动作,各自自由练习。
竹内在客厅里会见舞蹈团的干事。
竹内带着困惑的神情说:刚刚收到南条寄来的信。信上说,南条患右腿关节病,得靠拐杖行动,作为舞蹈家,他已经不能站立,是一具活着的僵尸了。他自己早已死心,可一想到恩师的悲痛,就不忍心让恩师看到自己那可怜的形象。
以南条回国为前提制定的计划,全都成了泡影。南条回国连乘哪艘船都没有通知,不过竹内还是毫不怀疑,南条一定会回到自己的怀抱。所以他计划先在东京,后在大阪、名古屋等地举行回国汇报演出,并同影剧院签订了合同,让他率领自己的弟子们进行演出。
“不过,他自己跳不了,还可以担任艺术指导嘛。拄着拐杖指导,可以收到悲剧性的宣传效果,不也很好吗!”年轻的干事说。
“我可不愿意把悲剧当作贩卖品。南条太可怜啦。”竹内不以为然地说。
“别说这种糊涂话啦。难得派去学习五年,如今人回来了,应该让他当艺术指导,给他找条活路嘛。”
“替南条设身处地考虑,他也许希望把舞蹈忘得一干二净呢。反正不亲眼见见南条,是无法了解的。估计他要来道歉的。”
“这种脉脉的温情,反而会害了南条。无论如何也要叫他干呀。”
“究竟是谁温情啦?你是不会明白的。”
现在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干事毫不掩饰地说:应该利用一切有宣传价值的东西,以摆脱研究所的经济困境。这是没有错的。由于缴不起税金,钢琴也被没收,税务局的拍卖通知,甚至同南条的信双双到达。
不管怎样,不见南条是无法行事的,所以只谈妥去为单和服作广告性宣传。这也可以说是个广告性宣传推销团。就是说公司用免费招待的方法,请购买单和服的顾客观赏音乐舞蹈会,因此让她们到各地巡回演出。这是长途跋涉的旅行。竹内于心不忍,但还是决定让铃子和星枝去巡回演出。
“还有,南条拄拐杖的事请你保密,因为他连我也瞒过,悄悄上岸了。实际上我也没告诉我们团里的铃子呐。”竹内叮嘱了一句,便同干事一起出门了。
竹内来到排练场,铃子正和着童谣唱片的节奏,在指导小孩跳舞。她自己仿佛也变成小孩,示范给她们看。
年纪大的女弟子正在更衣室里脱排练服。
竹内观看了一会儿孩子们的舞蹈,便走到铃子身边,说:
“我要出去一趟,拜托你啦。”
“嗯。”
铃子向少女们说了声“练习一下刚才的舞蹈”,就走进里头,照料竹内更衣去了。
竹内一边结领带,一边说:
“决定请你参加那个为单和服作广告性宣传的旅行啦,虽然这种工作有点俗气。”
“不管怎样,都是一种学习。只要认真跳,我就好好干。”
“这是一次长途旅行啊。”
“节目定下来了吗?”
“这回是乡间巡回演出,排一些受群众欢迎的华丽的舞蹈节目就行。这种事嘛,就按你喜欢的去办吧。”
“喂,我回头再考虑,连衣裳也都挑选好。”铃子说着把竹内送了出来,又说:“快要下雨啦,师傅,你早点回家吧。”
铃子再折回排练场,她闻到手里拿着的竹内的排练服有一股味儿,便把它扔进浴室里,然后又继续指导童谣排练。
不一会儿,孩子们都回去了。
在宽敞的排练厅里,只剩下铃子一个人。
她将身体依在钢琴上,稍事歇息,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弹起钢琴来。过不多时,她又选出一张唱片,安详地听了大半个曲子,突然,她激烈地跳起舞来。
她把壁橱打开。这壁橱像一个大型西服衣柜,镶嵌在壁内,里面挂满了舞蹈服装。铃子触摸这些衣裳,不禁想起了一桩桩往事。但她还是利索地取出了两三件来。
大概是作旅行的准备吧。她检查了抱来的这些衣裳是不是就这样可以穿用。衣裳上笼罩着舞台的幻影。铃子又想跳起舞来。她在排练服上穿了舞蹈服。
天擦黑了。好像下起雨来。
随着房间渐渐昏暗,整面墙上的大镜子,反而显得格外清晰,映出了铃子的舞姿,犹如水中的鱼。
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铃子翩翩起舞,没有听见。留声机还在鸣响。
门轻轻打开。铃子也没有留意到有人进来观看她的舞蹈,而且已经观看了好一阵子了。
响起了嘎达嘎达拄拐杖走过来的声音。正在作阿拉伯舞舞姿的铃子,不禁一惊,旋即停住了舞步。
“唉哟,南条?是南条啊!”铃子跑了过去,差点儿摔倒在地。
“你回来了,到底还是回来了。”
“你是铃子吧?”
“我太高兴啦……几乎认不出来了,你跳得很好啊。”“噢,你回来了。不过,你太无情啦!太无情啦!”铃子摇晃着南条的身体,然而当她触模到拐杖的时候,突然又将手缩了回去。
“唉哟,怎么啦,你受伤了?”“师傅呢?”“受伤了?站着行吗?”“不要紧。师傅呢?”“我在问你呐,这是怎么回事?”铃子胆怯地把椅子搬了过来。
“我们到横滨接你去了。可是怎么也没找到你。真伤心啊。”“我躲在舱房里啦。”“躲?”铃子脸色煞白,直勾勾地盯着南条:“原来你在呀?我们那样敲门,你竟……原来你在呀,你真是个可怕的人。那时师傅也跟我们在一起。”“师傅呢?”“出去了。体打算怎样向师傅道歉呢?你太过分啦。”“所以,我才来告辞的嘛。”“告辞?”铃子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南条平静地点了点头。
“我就是忘了歌唱的金丝雀。正如你看到的,我已经再不能跳舞了。”铃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见不到师博,心情反而不觉得难受。铃子你可以替我向师傅好好道歉吗?对师傅说南条没有自杀而回国来,就算万幸了。”天色越来越黑了。
“对不起,我……”铃子脱口而出,就像水滴嘀嗒一声掉下来似的。说着,眼泪簌簌地滚了出来。她仿佛在呼唤远方的亲人,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能跳也好,不能跳也好啊。”这话兴许是渗进了南条的内心深处,他沉默了。
“我盼啊,盼啊,一直盼望着你回来,我就是在盼望中长大的啊。”“可是,对师傅,或是对你来说,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啦。”“不,我需要你,我是需要你的呀。”“我能对你有什么用呢?我能做什么呢?”“能!就算什么也不能,却有一样可以做。”“你是说爱吗?”南条结结巴巴地说:“可是,是啊,你我所能做到的,已经顶多是一同自杀了。”“死了也好。”铃子畅哭起来了。
“请不要哭。这里还有一个人更凄惨,欲哭也不能哭啊。”说着,南条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本来不是那样爱动感情的嘛。”“你又嫉妒又羡慕,我十分了解你渴望着爱情。”“天黑了。让我看看令人怀念的排练场,我就该回去了。”南条伸手去摸自己还熟悉的电灯开关,电灯刚一拧亮,他不禁愕然失色。
他的目光猛地落在墙上挂着的星枝的照片上。那虽是一张半身剧照,但他一眼就认出是她。
“那个疯子。”南条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然后若无其事地凝望着照片说:“是个美人儿啊。她也是师妹吗?”“是啊。她叫友田星枝。前些日子,师傅为我和她举办了双人舞表演会。星枝也到横滨去迎接你哩。”铃子说着,揩了揩泪珠。
南条环视了一遍并排挂在墙上的照片说:
“看样子子弟相当多嘛。研究所的情况怎么样?”“日子不好过啊。亏你还问到这些事。让你去留洋的时候,把这座房子拿去作抵押,你忘了?!后来给你寄的生活费也何尝不是……”“这我知道。”“师母已经去世了,你知道吗?”“知道了。她比我亲生母亲还要疼爱我。”“打那以后,师傅不知怎的,身体一下子衰弱下来了。”“是吗?”“师傅说过,你回来,他就放心引退。他一心指望这个,看样子他打算把研究所让给你哩。”“请告诉师傅,就说南条没能自杀而回来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问这个吗?我的关节不顶用了。”“不顶用?是脱落还是折断了呢?很痛吧,不能治好吗?你说话呀!”“我一辈子就靠这条腿啦!”南条用拐杖嘎达嘎达地戳响地板,又说:“用木腿是不能舞蹈的啊!”“什么呀,这个家伙!”铃子突然一脚把拐杖踢飞了。南条遭到突然袭击,打了个趔趄,快要往前倾倒,铃子敏捷地将他的右胳膊绕到自己的肩膀上,支撑着他。
“你把我当做你的脚啊。不是用木腿,而是用人腿走,不是吗?啊,不是能够走了吗?”铃子说着,亲切地拉着南条走起来。“师傅是把你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的啊。哪有做父母的,会怪罪残废了的儿子呢。”“谢谢。我也想用温暖的人腿走路啊。”南条说着悄悄地离开铃子,把拐杖捡起来。
“请向师傅问好。我不去见他了。”“我不让你走!”铃子紧紧追上去,南条靠在钢琴上,用拐杖一端使劲地敲了两三下放在钢琴后面的洋鼓。
铃子闻声吓了一跳,撒开了手。
“我要让你睁开理智的眼睛!”南条说。
铃子忽然揣摸起南条所说的“你”,是指南条自己呢,还是指铃子。在沉思中,南条已走到门外去了。
“你要到哪儿去?下着雨呐。你现在住在哪儿?”铃子追了出去,想不到外面有辆汽车在等候着他,他已经上车走了。
她无精打采地折回了排练厅。
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铃子!”她叫了一声,同时咚的一声用力击了一下大鼓。
“铃子!”她又击了一下大鼓。
铃子扔下拨子,利落地脱掉衣裳,走进浴室,开始洗竹内的排练服。
这是一间镶着瓷砖的清洁的浴室。
铃子只洗了一件排练服,伸了伸腰,若有所思地站了起来,然后泡在浴盆里。她的整个身子仿佛被一种温暖的东西所拥抱,她不觉泛起微笑。但一想,连忙往脸上浇了浇温水,情不自禁地盯着自己的胸部和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