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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卑鄙的东西!”小玻璃人回答,“我把你这具没有良心的臭皮囊吊到绞刑架上,对我有什么好处呢?你应该害怕的不是世俗的法庭,而是另一种更严厉的法庭。因为你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魔鬼。”
“我之所以出卖自己的心,”彼得尖叫着说,“过失全在你,而不是任何别人,全在你那些骗人的财富。你就是把我驱上绝路的妖怪,你逼迫我另外寻找帮助,一切责任都得由你来承担。”他这番话的话音未落,小玻璃人突然膨胀起来,一下子长得又高又宽,一双眼睛大得像汤盆,嘴巴像一只烧得通红的烤炉,喷射出闪烁的火舌。彼得跪倒在地,他的石头心也保护不了他,浑身乱颤像风中的柳条。森林之神用鹰爪般的巨掌抓住他的后脖颈,让他像一片旋风中的枯叶似的在空中打转,然后把他扔到地上,摔得每根肋骨都噼啪乱响。
“你这条蛆虫!”巨神用雷鸣般的声音喝道,“我本来可以把你摔得粉碎,因为你亵渎了森林之神。看在这位死去太太的面上,她用好吃好喝款待过我,我给你八天期限。倘若你还不改恶从善,我就把你的骨头磨成齑粉,永远沉沦在罪恶之中。”
傍晚时分,有几个男人路过此地,这才发现彼得·盂克老爷躺在地上。他们翻来覆去地检查他的身体,看看有救没救,他们白白地折腾了好久。最后有一个人跑进屋里取了一些水喷在他脸上。彼得这才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呻吟着睁开了眼睛。他朝周围张望了很长时间,向他们询问莉丝贝特太太的情况,但是没有人看见她。彼得谢过这伙过路男人,悄悄地回转家门。他四处找寻,然而哪儿也没有莉丝贝特太太,既不在地窖里,也不在阁楼上。一切对他而言像是一场噩梦,但却是残酷的现实。如今他孤零零一个人,各种各样的奇思异想便袭向他的脑海。他什么都不畏惧,因为他的心是冰冷的石头,然而他一想到妻子的死——自己的死也就浮现于脑际。他死后将会有多么沉重的负担啊:他得承担起穷人们的眼泪,还有他们那千万声没能软化他铁石心肠的诅咒;他得承担起被他纵狗咬伤的不幸者的哀号;承担起自己母亲默默无言的失望,还有他美丽善良的妻子莉丝贝特的鲜血;他又将如何答复她的父亲呢,倘若那位老人哪一天来看她,询问他:“我的女儿,你的妻子哪里去了?”他又该怎样回答另一个问题呢?那位主宰一切森林、一切海洋、一切山岳,——一切人类生命之神的问题。
彼得夜晚做梦也不得安宁,随时随刻都会有一种甜蜜的声音把他唤醒:“彼得,给自己弄一颗比较温暖的心吧!”每当他惊醒过来,又总是立即重新闭上眼睛,因为那必定是莉丝贝特的声音,惟有她才会向他发出这样的警告。第二天,彼得去酒店散心,以免胡思乱想。彼得在那里碰见了胖子艾采希尔,他就坐到胖子身边闲聊起来。他们谈论美好的天气、谈论战争、谈论税收,最后谈到了死亡,说起这儿那儿有什么人突然就死了。于是彼得便问艾采希尔对死亡有何见解,死亡究竟是什么光景。艾采希尔答复说,人死后身体得埋葬,灵魂则不是进天堂,就是下地狱。
“那么,连心也得埋了?”彼得紧张地问。
“是啊,那当然啦,心也得一起埋葬。”
“倘若一个人已没有心了呢?”
艾采希尔听见这话就怔住了,横扫了彼得一眼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想挖苦我?难道你认为我没有心吗?”
“噢,心当然有的,只是硬得像石头。”彼得回答。
艾采希尔吓得瞪着彼得,随后扭头望望四周,看看是否有人在听他们谈话,然后才问:“你怎么知道的?也许你自己的心也早就不跳动了!”
“再也不跳动了,至少不在我的胸膛里跳动了。”彼得·孟克回答,“现在你该告诉我,因为你懂我提问的意思了,我们的心将来会怎么样呢?”
“为什么担心这些事,你这家伙?”艾采希尔笑嘻嘻地问,“你这一辈子有吃有穿,享用不尽,这就足够啦。我们不必为诸如此类的事情感到恐惧,这正是我们这颗冰冷的心的妙处。”
“事实如此,不过总还是要想到的。如今我虽然不再担心害怕什么,然而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我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男孩时,我就非常害怕下地狱了。”
“嗯,我想我们的结局不会很好。”艾采希尔说,“我为这类问题问过一位教师,他告诉我,人死后,他们的心要过秤,看看生前有多少罪孽,轻的升天堂,重的下地狱。我们的石头心,分量肯定重得很。”
“是的,当然的。”彼得回答,“每当我考虑到这类问题,我常常很不自在,觉得我的心实在太冷酷无情了。”
他们就这样谈论了一番。然而就在当天夜里,那个轻轻的熟悉的声音在他耳旁足足响起了五六次:“彼得,给自己弄一颗比较温暖的心吧!”他并不后悔杀死了妻子,却对奴仆们说,太太出门旅行去了。但是他脑子里始终在想,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六天时光过去了,他每天夜里总听见这个轻轻的声音,脑子里也总是思考着森林之神以及那些可怕的威胁。到了第七天早上,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高声叫喊道:“是啊,是啊,我得试试,能不能弄到一颗比较温暖的心。如今我胸膛里这颗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心,让我的生活太空虚太无聊了。”于是他匆匆地穿起自己的节日盛装,骑上马,驶向杉树冈。
他一到达长满冷杉树的山冈后就纵身下了马,把马拴住后,立即快步走向山冈的顶端,待他在那棵粗大的冷杉树下站住身子,便背诵起了咒语:
绿色冷杉林里的藏宝人,
你已有几百岁的年龄,
你的土地上都有冷杉树矗立,
星期天的孩子才能把你望见。
他刚念完,小玻璃人就出现了,然而态度不像从前那么和蔼、亲切,而显得很忧郁、悲伤。他穿一件黑玻璃的小上衣,从帽上飘垂下一条长长的黑纱,彼得明白他哀悼的是谁。
“你找我有什么事,彼得·孟克?”他声音低沉地说。
“我还有一个愿望呢,藏宝人先生。”彼得答复道,低低地垂下自己的眼睛。
“一颗石头心还会有愿望吗?”对方说,“你依靠为非作歹已经拥有了一切,我很难满足你的愿望。”
“可是您曾答应我可以提三个愿望的。我还有一个愿望没提呢。”
“要是你的愿望很愚蠢,我可以拒绝的。”森林之神接着说道,“好吧,我愿意听听你想要什么。”
“请取出我胸中这块没生命的石头,装上我原先那颗活生生的心吧!”彼得要求道。
“这笔交易是我同你做的吗?”小玻璃人问,“难道我是荷兰鬼米歇尔,专门送人钱财和###第吗?你必须到他那里去找回你自己的心!”
“唉,他永远不会还给我的。”彼得回答。
“尽管你这个人也很坏,我还是同情你,”小玻璃人沉思片刻后说道,“因为你这个愿望不愚蠢,所以我至少不会拒绝帮助你。你仔细听着。你不可能用暴力夺回你那颗心,如果巧施计谋,倒是有可能的,也许还不太困难。因为米歇尔毕竟是愚蠢的米歇尔,虽然他自以为聪明绝顶。所以你立即径直去找他,照我指点的办法去做。”接着他把要做的事情一一教给彼得,又递给他一个纯净玻璃制作的小十字架,说道:“你只要举起十字架,同时默默祈祷,他就不能伤害你的性命,只能放你离开。你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之后,赶快回到我这里来。”
彼得·孟克拿起小十字架,把老人的每一句话深深地记在脑子里,便向荷兰鬼米歇尔家走去。他喊了三声米歇尔,那个巨人就立刻站在他身前了。“你打死了自己的老婆?”他问彼得,一脸的狞笑,“她竟敢把你的钱财施舍给乞丐,换了我也会这样干。但是你现在必得到国外去躲一段时间,否则人们找不着她会议论纷纷,闹出事情来的。你今天来,是为要钱吧?”
“你猜得对,”彼得回答,“不过这一次需要很多钱,因为美洲路途十分遥远。”
米歇尔在前面领路,带彼得进了自己的家。他打开一只装了许多钱的柜子,伸手进去取出好几卷金币。当他在桌子上点数的时候,彼得开口道:“你是个骗子,米歇尔,你欺骗了我。你说你已取走我的心,换上了一颗石头心!”
“难道不是这样吗?”米歇尔惊讶地问,“难道你觉得还有一颗自己的心?难道你的心不是冰冷的吗?难道你还会感觉恐惧和忧伤,还会感觉懊悔吗?”
“你仅仅让我的心停止跳动罢了,我觉得它和过去一样仍旧在我的胸膛里。艾采希尔的感觉也同样,他曾对我说,你欺骗了我们。要让人毫不觉察又毫无危险地从一个人的胸膛里挖出心来,你可办不到!这非得有大法力不可。”
“我可以向你保证,”米歇尔很不高兴地大声说,“不论是你和艾采希尔,还是别的有钱人,凡是和我有交往的,全都和你一样怀着第。他们自己原有的心都在这里,在我的房间里。”
“哎哟,你这条舌头可真会骗人!”彼得哈哈大笑说,“这种鬼话只能骗骗别人。你以为我在旅途中没有见过这类骗人伎俩吗?你房间里这些心全是蜡制的假货。你是个大富翁,这我承认,但是你不会施魔法。”
巨人生气极了,砰的一声打开房门:“你进来,你来读一读那里所有的标签,瞧吧,这颗就是彼得·孟克的心。你瞧瞧,它不在跳动吗?蜡也能制作出活生生的心吗?”
“不过这颗心确实是蜡制的,”彼得回答说,“真正的心不会这样跳动,我认为我的心还在胸膛里。不,你肯定不会魔法!”
“我倒要证明给你看看!”米歇尔恼怒地叫嚷起来,“你可以感觉得到这正是你自己的心。”
巨人撕开彼得的紧身上衣,从胸腔里取出一块石头给他过目,随即拿起彼得的心,对着它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装到原来的位置上。彼得立即感觉到心在怦怦跳动,而且能够为此而感到愉快高兴了。
“你现在感觉如何?”米歇尔笑着问。
“千真万确,你说的是实话,”彼得一边回答,一边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小十字架,“我简直不敢相信有这般本领!”
“难道还会有假?我会施魔法,这你看到了。不过,你过来吧,让我把石头心重新放进去。”
“且慢,米歇尔先生!”彼得大叫一声,同时后退一步,拿起小十字架对准了米歇尔,嘴里说道,“正如俗话所说,逮老鼠要用肥肉,这回你上当了。”接着,彼得就尽力背起了祈祷文。
这时,米歇尔就越变越小,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像条虫子似的扭来扭去,还不停地叹息着、呻吟着,周围所有的心也开始随着他的动作扑通扑通地跳动,嘀嗒的响声就像在一个钟表匠的工场里。彼得害怕起来,心惊胆战地跑出了小房间和这幢屋子。彼得在恐惧感的驱使下,没命地奋力爬上了悬崖,因为他听见米歇尔已经从地上站起来,在他身后顿着脚,咆哮着,破口大骂着。他攀上山顶后便朝杉树冈飞跑。忽然间风雨大作,雷电交加,霹雳在他身边左右两侧猛然爆炸,把树木击得粉碎,然而他还是平安地抵达了小玻璃人的领域。
他的心跳得很欢乐,仅仅因为这颗心跳动了。他回溯以往的生活感到很害怕,就像方才霹雳在他身后摧残左右两边美丽的树林时的感觉。他想起了莉丝贝特,他美丽善良的妻子,由于他的吝啬而被杀了。他感觉自己是人间的败类,于是他一来到小玻璃人的小山头就嚎啕痛哭起来。
绿杉树林的藏宝人已经坐在那棵大冷杉树下抽他的小烟斗。小玻璃人的神情比从前愉快多了。“你为什么哭啊,烧炭夫彼得?”他问,“难道你没有拿到自己的心?那颗第还在你胸膛里吗?”
“啊,先生!”彼得叹息着回答,“我怀里要是还躺着那颗石头心,我是决不会痛哭的,那时我的眼睛比七月的土地还要干涸呢。然而,我原来那颗良心,却让我为了以往所做的恶事,几乎要伤心得碎裂了!我把欠债的人逼得走投无路,我放恶狗追咬穷人和病人,您也亲眼看见,——我怎样举起鞭子抽向我妻子美丽的额头!”
“彼得,你曾是个大大的罪人,”小玻璃人说,“金钱和懒惰使你堕落,直到你的心变成一块石头,不知道快乐和痛苦,也不知道后悔和同情。但是忏悔可以赎罪。如今你能为自己过去的生活痛心疾首,我就能够帮助你了。”
“我对自己不抱任何希望,”彼得回答,悲哀地低垂着头,“我已经完了,这辈子不再会有欢乐。我孤独一人还能在这世上干什么呢?我的母亲不会宽恕我对她的虐待,也许我已把她逼死了,我是个逆子!还有莉丝贝特,我的妻子!您也打死我吧,藏宝人先生,干脆了结我这悲惨的一生吧。”
“好吧,”小玻璃人说,“你果真没有别的愿望啦,那就照办。我的斧子就在手边。”他从容不迫地从嘴里抽出烟斗,磕下烟灰,藏进怀里,然后慢慢地站起身子,走到大杉树后面去了。彼得坐在草地上哭泣,他的生命在他心里已毫无意义,他耐心地等待着致命的一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心想:他过来劈我了。
“你再回头看看,彼得·孟克!”小玻璃人说。他擦去眼泪,回头一瞧——是母亲和莉丝贝特,她们正亲切地望着他呢。他高兴得跳了起来:“原来你没死,莉丝贝特;您也在这里啊,妈妈,你们都饶恕我了?”
“她们都肯原谅你,”小玻璃人说,“因为你真心后悔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回到父亲的茅屋去,继续当一个烧炭夫。只要你诚实正直,你就会以自己的手艺为荣,邻居们会更加爱你、尊敬你,那比你拥有十吨金子都强。”小玻璃人说完就和他们告别了。
三个人一齐赞美他、祝福他,随后一起回家去。
彼得老爷的豪华住宅已不复存在,一个霹雳把整幢住宅连同里边的财富烧成了灰烬。好在父亲的茅屋离得不远,他们便动身前去,心里毫不在乎这一巨大的损失。
然而他们一到茅屋边就惊呆了!茅屋变成了一所美丽的农舍,里面的一切虽然简朴,却又清洁又整齐。
“这都是善良的小玻璃人办的!”彼得叫嚷。
“多美啊!”莉丝贝特说,“住在这里比住在奴仆成群的大房子里自在得多。”
从此,彼得·孟克成了勤劳朴实的烧炭夫。他很满足于目前的境遇,不知疲倦地干活,通过自己的努力,家境逐渐富裕,受到整个黑森林地区人们的尊敬和爱戴。他再也没有跟妻子莉丝贝特吵嘴,他尊敬母亲,帮助上门求助的穷人。一年多后,莉丝贝特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孩,彼得赶到杉树冈上去背诵咒语,可是小玻璃人没有露面。“藏宝人先生,”他高喊道,“请听我说,我来求您做我男孩的教父!”然而没有回答,惟有一阵风沙沙地吹过冷杉树,几个松树球果掉落在草地上。“那么,我就拾几个回家做纪念吧,既然您不愿再露面。”彼得大声说,捡起几个果实放进口袋回家了。当他回转家里脱下节日短上衣,他母亲打算把衣服收进箱子,翻翻口袋,却从中掉出四大卷钱来,打开一看,全都是簇新的银币,没有一枚伪币。那是冷杉树林的小玻璃人送给教子小彼得的礼物。
他们就这样过着安宁愉快的生活。后来,彼得·孟克头发都花白了,还常常说:“情愿满足于贫穷,也不愿金银成堆而怀着一颗###第。”
童话年鉴
据说,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国家,那里的太阳永恒照耀着翠绿花园,从不下沉。那里自开天辟地至今,始终由幻想女王统治着。许多世纪以来,她始终不渝地为自己的子民忙碌,慷慨地赐给他们幸福。凡是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爱戴她、尊敬她。幻想女王的心非常博大,因而她的善行也不局限于自己王国的范畴。她曾经穿着女王的服饰,也即她那永恒的青春和美丽,亲自去到人类世界。因为她听说,那里的居民终年辛劳度日,生活得很是凄惨严酷。她给他们带去了自己王国里最美好的礼物。自从美丽的女王穿行过这个世界的土地之后,人们在劳苦工作时有了快乐,严酷生活里有了笑声。
女王的孩子们都很美丽可爱,不亚于他们的母亲,为了造福人类,也都被她派遣到了人间。有一次,女王的大女儿童话从人间回家了。母亲注意到童话很伤心,是的,有时候甚至觉得她似乎哭泣过。
“你怎么啦,亲爱的女儿?”女王问童话,“你怎么一回来就悲伤哀叹,垂头丧气,有什么伤心事啊?难道连母亲也不能告诉吗?”
“啊,亲爱的妈妈,”童话回答道,“我知道,我的苦恼总也是你的苦恼,否则我早就不会沉默不语了。”
“讲出来吧,我的女儿,”女王叮嘱说,“悲伤是一块大石头,会压垮一个孤单的人,两个人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从路上搬开。”
“你要我讲出来,”童话回答说,“那就讲吧。你知道的,我是多么乐意和人们交往,又多么喜欢去找最穷苦的人,坐在他们的小屋前,为了让他们辛苦劳作一天后能够轻松地消遣片刻。以前,我一去他们总是立即伸出手来友好地表示欢迎;当我继续自己的旅程时,他们就满意地微微含笑望着我离去。可是如今再也没有这种情况了!”
“可怜的童话!”女王边说,边抚摩女儿的脸颊,擦去一滴泪水留下的湿迹,“也许都是你的想像吧?”
“请相信我的感觉,一定十分正确,”童话回答说,“他们已经不再喜欢我。不论我走到哪里,总是遭人白眼;没有一个地方再欢迎我露面;就连一直非常喜欢我的孩子们,也嘲笑我了,甚至故意背过身子不理我。”
女王把额头支在手上,默默沉思着。
“怎么会这样呢?”女王询问地说,“童话,难道世界上的人都变了心?
“是啊,他们增设了机伶的守卫,凡是从我们国家去的人,噢,幻想女王啊,他们全都要进行检查。这些人的眼光很尖刻,谁若不称他们的心,他们就会大叫大嚷,不是把他揍死,就是当着众人把他诽谤得一文不值。然而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众人都信,这种情况下,你还能获得一丝爱意、一点儿信任吗?唉,我的司梦兄弟们多美啊,他们快快活活、轻轻松松地跳进人类世界,不必理睬任何机伶的守卫,径直去拜访那些熟睡的人们,为他们编织美梦,让他们满心快乐、满眼愉悦呢!”
“你的兄弟们都是些轻浮的孩子,”女王说,“所以你,亲爱的女儿,没有理由妒忌他们。我认识那些守卫边境的人,人们布置守卫是无可厚非的。确实有那么一批道德败坏的家伙,冒充是来自我们国家大地的人,其实他们至多仅仅在某座山头朝我们遥望过而已。”
“但是你为什么要让我,你的亲生女儿,替别人吃苦头呢?”童话哭泣着说,“啊,你要是知道他们怎样对待我就好了。他们骂我老姑娘,还威胁说,下次就绝不放我入境了。”
“什么,不让我的女儿入境?”女王大声叫喊起来,怒气加深了她脸颊上的红色,“我知道是谁捣的鬼,肯定是那个邪恶的姑姑,是她造了我们的谣言!”
“你说的是时尚姑娘吗?这不可能!”童话高声说道,“她一向对我们极友好的。”
“嗯,我可认识她,一个虚伪的人。”女王回答说,“然而,我的女儿,你偏偏对着干,再走一趟,看她能怎么样。谁想造福于人,就不可中途停顿。”
“啊,妈妈,倘若他们干脆把我赶走呢?倘若他们诽谤我,弄得谁也不尊重我,轻蔑地让我孤单单呆在一个角落里,怎么办呢?”
“倘若是年老的长辈受到时尚的蒙蔽,因而轻视你,那么你就去找年幼的一辈好了,他们才真是我心爱的宠儿,我常常通过你司梦的兄弟向他们赠送自己最欣赏的图画。是的,我自己也经常飞翔到他们的身边,爱抚他们,亲吻他们,和他们一起玩美丽的游戏。他们也早已认识了我,虽然并不知道我的真名实姓,但是我早已观察到夜幕下他们如何仰望我的星眸;清晨时分,当我梳弄天空中亮晶晶的云旗时,他们又如何欢天喜地,拍手雀跃。
“他们长大后,也依旧爱我,于是我就会帮助可爱的姑娘们编织彩色花环,我会让狂野的男孩们变得安静;我会和他们一起踞坐于高高的悬崖顶端,让远方蔚蓝色群山雾霭迷蒙的世界中浮现出高耸人云的城堡和闪闪发光的宫殿,我会用傍晚的彩色云霞构成一群群勇敢的骑兵和一行行朝圣的香客。”
“好极了,善良的孩子们!”童话激动地叫嚷,“这就行啦!只要和他们在一起,我愿意再试试。”
“就这样吧,好女儿,”女王说,“到他们身边去吧,不过我还得再替你打扮打扮,既可以取悦孩子们,又不让年长一辈人反感。我要送你一件年鉴服。”
“一件年鉴服?噢,妈妈!——在大庭广众前穿得这么炫目,我会害羞的。”
女王向宫女们示意,取来了这件华丽的年鉴服。衣服色彩绚丽,晶晶闪亮,上面编织着美丽的图画。
宫女们把童话姑娘的漂亮长发编成辫子;又把一双金色便鞋套在她脚上,最后替她披上了年鉴服。
朴实的童话简直不敢抬眼看人,她母亲则满意地欣赏不已,并把姑娘拥进了怀里。“去吧,”她对小女孩说,“我的祝福和你同行。倘若他们仍旧轻视你、嘲笑你,你就到我身边来好了,也许后出生的那一辈人会比较纯真,他们会重新信赖你。”
幻想女王这么说罢,童话姑娘便动身去人类世界了。她心里怦怦跳着走近了机警的守卫们驻守之处。她低低地垂下自己的头,用那件华丽的衣服紧紧地裹住身子,迈着怯生生的步子走近了大门。
“站住!”一个低沉的声音粗暴地喊道:“守卫们,出去看看!又来了一个年鉴。”
童话听见这话不禁浑身颤抖。许多面容阴沉的成年男人冲出门外,拳头里紧握着削尖的羽毛笔,尖头对准了童话。人群中走出一个男子,向童话走过来,用粗糙的手托住她的下巴:“年鉴先生,把头抬起来吧,”他高声喊道,“让大家看看你的眼睛究竟是好人呢,还是一个坏蛋?”
童话满脸通红,高高仰起小脸,睁大了乌黑的眼睛。
“啊,童话!”守卫喊了一声,便放声大笑起来,“你来这里搞什么名堂!怎么穿了这种衣裳?”
“我母亲让我穿的。”童话回答。
“是这样吗?她打算把你偷运进我们的国家里来吗?这可办不到!你走吧,赶快离开这儿!”守卫们异口同声地叫嚷,都举起了削得尖尖的羽毛笔。
“我不过想去看看孩子们啊,”童话请求道,“这难道也不允许吗?”
“这样的流氓无赖在世界上不是多得很吗?”守卫之一高声说,“他们只会喋喋不休地和孩子们胡扯,没什么正经事。”
“让我们看看她这一次想讲什么。”另一个守卫提出看法说。
“好吧,”他们一齐吵吵嚷嚷地回答,“就让你说说吧,你知道些什么,赶快讲,我们没有很多时间和你磨蹭。”
童话伸出手,用食指在空中画出了许多符号。于是,众人便看见无数色彩缤纷的形象在他们眼前走过:有骏马成群的巨大商队,装饰华丽的骑士在荒凉的沙漠上搭起了连片的帐篷;有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间翻飞飘摇的飞鸟和船只;有寂静的森林以及人声鼎沸的广场和街道;有战场和一片平静的游牧民族的住地。所有的形象全都生气勃勃、熙熙攘攘、成群结队、一幕一幕地闪过人们的眼前。
童话一心一意显现她的图景,没有注意看守边境的守卫们都一个一个逐渐睡着了。正当她想再描绘一幅新的画面时,一个面目和善的男人走近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你看看吧,善良的童话,”他边说边用手指指那些睡着的人,“你那些色彩斑斓的东西对这些人毫无作用。赶快溜进来吧,他们不知道你已进入这个国家,你可以上街去自由自在地行走,没有人会注意的。我愿意领你去我家见我的孩子们。你可以在我家里有一个小小的充满友情的安静住处,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我的女儿们做完功课后可以和他们的小伙伴一起来听你讲故事,你觉得怎么样?”
“啊,我太愿意了,太愿意让他们和我一起分享快乐时光啦!”
这位善良的人和蔼地向她点点头,帮助她跨过熟睡着的守卫们的身体。童话转身看了看睡着的人,调皮地微笑着,迅速地走进了大门。
仙鹤国王

很久以前,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巴格达的哈里发夏西特惬意地坐在躺椅上。他方才睡着了一小会儿,因为这是一个炎热的夏日。睡过一觉后,他显得容光焕发。他用那根花梨木做的长烟斗抽着烟,时不时喝上一小口奴隶斟给他的咖啡,觉得味道不错,就如同往日一样心满意足地摩挲着自己的胡子。总之,人们瞧哈里发一眼,就知道他情绪很好。这种时候最容易和他打交道,因为他总是和和气气、平易近人。于是他的宰相曼索尔每天总在这个时候朝见他。这天下午宰相也来了,却是一脸的心事,全然不同于往常的模样。哈里发让烟斗稍稍离开嘴边,说道:“宰相,为什么满脸不高兴?”
宰相双手交叉在胸前,向君王深施一礼后回答说:“陛下,我不知道自己满脸不高兴,然而宫殿底下来了一个小贩,正出售极漂亮的东西,我却没有多余的钱购买,心里有些难过。”
很久以来,哈里发就想让宰相高兴高兴了,他立即派他的黑奴下去把小贩带上殿来。一会儿工夫,小贩就进了殿。小贩又矮又胖,脸色黝黑,衣衫褴褛。他携着一只箱子,装着形形色色的货物,有珍珠、戒指、镶满宝石的手枪,还有酒杯和梳子。哈里发和他的宰相一件件细心检阅了一遍,哈里发最终替自己和宰相购买了精美的手枪,替宰相夫人买了一把梳子。当小贩打算重新合上箱子时,哈里发看见了一只小抽屉,便问道:“这里边也有货物吗?”小贩拉开抽屉,让他们看到一只盛着黑色粉末的小罐和一张写着奇怪字迹的纸片,哈里发和曼索尔都不认识这种文字。
“我是从一个商人手中购得这两件东西的,他在麦加的一条街上偶尔捡到了它们,”小贩说,“我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你们随便出几个小钱吧,反正我留着也没有用。”哈里发喜爱在自己的图书馆里收藏各种古老的手稿,尽管他并不能阅读上面的文字,于是购下纸片和小罐,让小贩走了。哈里发很想知道这些文字的内容,便问宰相是否找得到破译的人。“启禀陛下,”宰相回答说,“大清真寺住着一位长者,人们称他学者塞林。这人通晓各种语言,也许能够破译这些神秘的文字,让他来试试吧。”
学者塞林很快就被接来了。“塞林,”哈里发对他说道,“人们说你学识渊博,看一眼这些文字吧,能否读得懂。认得出就赏你一套全新的礼服;认不出的话;就得挨十二下耳光、二十五下脚板,因为你枉有学者塞林的称号。”塞林深深地鞠了一躬,回答说:“谨遵陛下命令!”塞林定睛看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喊道:“这是拉丁文,陛下,否则我愿受绞刑厂——“倘若是拉丁文,那就说说写了什么。”哈里发吩咐。
塞林翻译起来:“得到这件东西的人,感谢真主的恩惠吧。他若嗅一嗅罐子里的粉末,同时说一声:Mutabor,就能够随意变成任何一种动物,并且懂得这种动物的语言。他若愿恢复人形,只消朝东方鞠躬三次,同时还说出这个词就行。不过,变成动物之后得千万小心别发出笑声,否则这句咒语就会从头脑中消失,此人将永远沦为兽类。”学者塞林读完纸片后,哈里发高兴极了。国王要学者发誓不向任何人泄漏这个秘密,然后赏他一套漂亮服装,让他离开了。哈里发对宰相说:“我买了一样好东西,曼索尔!我会变成一只动物,多开心啊。明天一清早你来我这里,我们一起到野外去,嗅一点儿罐子里的东西,随后一起偷听偷听空中、水里、森林和田野间的动物在讲些什么吧!”

第二天清晨,哈里发刚吃完早饭还没有穿戴整齐,宰相便已出现,奉命前来陪伴出游。哈里发把盛着神秘粉末的小罐藏进腰带里,吩咐随从们留在宫殿,就携领宰相一人上路了。他们先是穿行在哈里发广阔的御花园里,但是宰相建议到宫外一个大池塘边去看看,他常常在那里看见许多动物,尤其是仙鹤,它们的庄重姿态和嘎嘎鸣叫声总让他兴奋不已。
哈里发赞成宰相的主意,便一起向池塘走去。当他们抵达那里的时候,正有一只仙鹤在池边庄严地走来走去,寻觅着青蛙,时不时抬头鸣叫一声。与此同时,他们望见空中也高高飞翔着另一只仙鹤,正在这一带巡游。
“陛下,我以这一把胡子打赌,”宰相开言道,“这两个长脚家伙肯定会美美地交谈一场。我们变成仙鹤如何?”
“妙极了!”哈里发回答,“不过我们事先还得再想一想如何重新变成人形。——是的,向东方鞠躬三次,说一声Mutabor,我就又是哈里发,你仍旧是宰相。老天保佑我们别发出笑声;否则我们便完蛋了!”
哈里发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看见另一只仙鹤正翱翔过他的头顶,缓缓地向地面降落。他匆匆地从腰带上取出小罐,满满地捏起一撮,把粉末递给宰相,他也立即嗅了嗅,两人同时高声喊叫:“Mutabor。”
他们的腿开始皱缩,逐渐变细变红,哈里发和宰相的精致的黄色拖鞋变成了难看的趾爪,他们的胳臂变成了翅膀,脖子长长地伸出肩上足足有三尺开外,胡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全身布满了柔软的羽毛。
“你的喙真漂亮,宰相先生,”哈里发在惊愕了好一忽儿之后,对宰相说,“我以先知的胡子打赌,我这一生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喙呢。”
“多承陛下夸奖,”宰相回答,深深地鞠躬致谢,“倘若允许我斗胆进言,我敢说陛下变成仙鹤后的模样几乎比国王哈里发更加漂亮呢。只要您乐意,我们现在就偷偷地过去窃听这些家伙的谈话吧,试试我们是否真能听懂仙鹤的语言。”
这时候,天上那只仙鹤业已飞抵地面,正用喙擦拭自己的双脚,整理自己的羽毛,接着就向第一只仙鹤走去。两只新仙鹤急匆匆地靠近它们,清晰地听懂了让他们吃惊的对话:
“早上好,兰巴恩太太,这么早就来草地啦?”
“谢谢问候,亲爱的克拉普许纳勃!我只是来吃一点儿早餐。你要不要分一块蜥蜴肉,或者来一点儿青蛙腿?”
“多谢关照,不过我今天毫无胃口。我来草地另有原因。今天我得在父亲邀请的客人前表演跳舞,我想先到这里来稍稍练一练。”
那位年轻的仙鹤女士这时就以一种优美的步态在田野里舞动起来。哈里发和曼索尔吃惊地望着她的背影,当她以极美的姿势单腿直立,并且优雅地展开双翅时,两只新仙鹤便再也憋不住,从喙里爆发出一阵笑声,笑了很长时间才好不容易止住。哈里发是首先恢复常态的。“真有趣,”他叫嚷说,“不花钱看白戏。可惜我们的笑声把这两只蠢货吓跑了,否则它们说不定还会唱歌呢!”
现在宰相忽然记起他们变形后是禁止发笑的。他的恐惧感立刻传染给了哈里发:“让我永远是仙鹤,那可真是糟透了!你赶快想想那句咒语,我怎么全忘了!”
“我们必须向东方三鞠躬,同时嘴里说:Mu——Mu——Mu——”
他们转身朝向东方,深深地弯下身子,他们的喙几乎触到了地面。然而,多么可怕!那句咒语从他们头脑中逃脱了,不管哈里发如何再三弯身鞠躬,他的宰相又如何急切地大声呼喊“Mu——Mu——Mu——”,那句咒语消失了,可怜的哈里发和宰相将永远沦为仙鹤。

这一对中了魔法的人悲伤地穿行在田野间,想不出摆脱困境的办法。仙鹤外形使他们无法返回城里,谁能认出他们呢?谁会相信一只仙鹤竟是哈里发呢?即便人们相信了他的辩白,巴格达的居民们愿意让一只仙鹤当国王吗?
他们在野地里徘徊了许多日子,整天以野果充饥,他们的长喙根本不会吃其他东西。因为害怕青蛙和蜥蜴之类的美食会毁坏肠胃,他们也不敢享用。他们在这种悲惨处境中的惟一乐趣是可以自由飞翔,于是他们经常高高地飞行在巴格达鳞次栉比的屋顶上,以便细细地观察城里的动静。
头几天,他们注意到街上很不平静,人们显得很悲伤。然而,在他们变形第四天左右,当他们坐在哈里发宫殿屋顶上时,他们看见街上走着一行华丽的队伍,鼓声和笛声齐鸣,一个男人身穿金线绣缀的猩红色外套,高高地骑在一匹盛装的骏马上,周围簇拥着衣着鲜亮的仆从。巴格达城的一半居民都追随在队伍后面,人人高声喊叫:“万岁,密兹拉,巴格达的主人!”两只仙鹤在宫殿的屋顶上面面相觑,哈里发夏西特说道:“宰相,现在你知道我们被施魔法的原因了吧?这个密兹拉是我仇敌的儿子,有势力的大魔法师卡希诺尔曾立誓要报复我。不过我并不放弃希望。跟我来吧,我不幸时的忠实朋友,让我们到先知的陵墓去,也许在那神圣的地方可以解除魔法。”
他们从宫殿的屋顶上站起来,飞向麦地那地区。
飞翔对于他们并非易事,因为他们缺乏训练。“噢,陛下。”宰相飞了几个钟点后,呻吟着说,“请允许我停一停,我再也飞不动了。您飞得实在太快!而且现在已到黄昏时分,我们最好去寻找一个过夜的地方。”
哈里发听从了宰相的意见。他们瞥见身下的山谷里有一片旧城堡的废墟,似乎适宜栖身,便朝那儿飞去。他们选择的栖身之地看起来曾经是一座宫殿。瓦砾堆里还耸立着一根根美丽的圆柱,许多舒适的房间至今还几乎保存完好,证明着整座宫殿昔日的富丽堂皇。哈里发和他的随从在过道里来回穿行着寻找一片干燥的住处。忽然,仙鹤曼索尔停住了脚步。“陛下,”他轻声说道,“请别笑话一个宰相的愚蠢,尤其因为他还是一只仙鹤,竟然害怕起鬼怪来了!但是我确实心惊胆战地听到附近有叹息和呻吟声。”于是哈里发停住身子,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一种微弱的哭泣声,不过那声音与其说出自某种动物,倒不如说出自一个女人。哈里发满心好奇地要到发出哭声的地方去看个究竟,宰相却用喙咬住了他的翅膀,恳求他切莫又闯入陌生的险境。然而不起作用,在哈里发的仙鹤羽翼下依旧跳动着一颗勇敢的心,尽管被扯落下几根羽毛,他还是挣脱了,急急忙忙奔向一条昏暗的通道。他很快地来到了一扇门边,门似乎虚掩着,他真切地听见了叹息声,夹带着几声号啕。他用喙顶开门,吃惊地站在门槛上愣住了。那是一间只有一扇小窗户透入稀疏光线的半倒塌的房间,他望见一只巨大的猫头鹰坐在地板上。猫头鹰圆圆的大眼睛正滴落着一颗颗大泪珠,弯曲的喙里喷吐出充满激情的哭泣声。她一眼望见哈里发和宰相——他这时也已悄悄地蹑足进来——便发出了一声愉悦的喊叫。她用自己长满棕色花斑的翅膀轻轻拭去了眼泪,用纯粹的阿拉伯语向两个目瞪口呆的来客说开了话:“欢迎两位仙鹤,你们的光临是我获救的美好征兆,一位先知以前告诉过我,仙鹤将会给我带来巨大的幸福!”
当哈里发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便俯下长长的脖子,伸出细瘦的脚摆了一个还礼姿态,回答说:“猫头鹰!根据你所说的话,我相信我们遇见了一位共患难的女士。不过,你想通过我们得救,这希望恐怕要落空。你只消听一听我们的不幸遭遇,就知道我们确实无能为力。”猫头鹰恳求他叙述他们的故事,哈里发便站直身子,一五一十地讲了我们方才已经知道的事情。

猫头鹰在哈里发讲完自己的经历后,表示了感谢,说道:“也请听听我的遭遇,我的不幸并不亚于你的。我父亲是印度的国王,我是他不幸运的独生女,名字叫罗莎。那个蛊惑你的魔法师卡希诺尔也把我推进了不幸的深渊。有一天,他来到我父亲处,要求我成为他儿子密兹拉的妻子。我父亲是个性情刚烈的人,把他扔下了楼梯。这个卑鄙的人竟化装成另一模样再度悄悄地接近我。有一回我去花园里,正巧口渴想喝水,穿着奴隶服装的他递给我一杯饮料,我喝下去立即变成如今这副可憎的模样。我吓得晕了过去,他就把我带到这里,用可怕的声音对着我的耳朵喊叫:‘你将永远是这种连动物也蔑视的丑陋生物,永远呆在这里,直至死亡,除非有人看见你这么可憎还自愿娶你为妻。我总算报复了你和你傲慢的父亲。’
“许多月份过去了。我孤独而悲伤地生活在这片废墟里,为世界所厌恶,连动物也把我视为怪物。美丽的大自然也向我关闭了大门,因为我在白天是瞎子,惟有夜晚的月亮把苍白的光芒洒向废墟时,罩住我双目的纱幕才会落下。”
猫头鹰叙述完毕,又用翅膀拭抹着眼睛,因为讲述痛苦的经历再次招引了她的泪水。
哈里发倾听着公主的诉说,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倘若我一个字也没有听错的话,”他接着说道,“那么,在我们的不幸遭遇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但是我到何处去寻找解开谜团的钥匙呢?”猫头鹰答复他说:“噢,先生!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在我很幼小的时候,有位聪明的老太太曾对我预言说,一只仙鹤将会带给我巨大的幸福。也许我知道我们如何脱离危险。”哈里发听了这番话很吃惊,便询问她,用什么办法呢?“陷害我们两个人的魔法师,每个月都要来这片废墟一次,”她回答说,“离这个房间不远有一个大厅,他总在那里设宴招待许多同党。我经常跑去偷听的。这伙人常常互相吹嘘自己的无耻勾当,也许他会说出那句你们忘记了的咒语。”
“啊,最可敬的公主,”哈里发大声欢叫,“往下讲吧,他什么时候来,大厅又在哪里?”
猫头鹰沉默了一忽儿,然后才说:“请别见怪,惟有在一个特定条件下,我才能够满足你们的希望。”“说出来!说出来!”哈里发大声尖叫,“下命令吧,我无不遵命——”
“我刚才已经提到,我也想同时获得解救,但是,这种情况惟有在你们两人之一向我求婚时才会出现。”
两只仙鹤闻听此言显得有些为难,哈里发示意自己的随从跟他出去一下。
“宰相,”哈里发在门口说道,“这是一桩难办的买卖不过你总能娶她的吧。”
“是这样吗?”宰相说,“可我有妻子啊,我回到家要被她挖掉眼珠的。而且我又是个老人,而您还很年轻,尚未婚配,还是您娶年轻漂亮的公主才好。”
“问题就在这里了,”哈里发叹息着说,悲哀地垂下翅膀,“谁告诉过你,她既年轻又漂亮?这正是所谓胡购乱买了!”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了很久,最终哈里发看到宰相似乎更乐意继续做仙鹤,倘若要他和猫头鹰结婚的话。于是哈里发决定自己接受这个条件。猫头鹰高兴万分。她坦白地告诉他们,他们来得太巧了,因为魔术师大概当夜就要在这里举办聚会。
她带领两只仙鹤离开房间,引他们去那个大厅。他们在阴暗的过道里走了很久,终于有一片明亮的光线从一堵半倾圮的墙头射向他们。他们抵达了目的地后,猫头鹰吩咐大家切莫发出任何声息。他们可以从自己站立处的缝隙观察巨大的厅堂。大厅周围耸立着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柱子,无数盏彩灯把大厅照耀得如同白昼。厅堂中央有一张圆桌,上面摆满了形形色色的精致的食物。圆桌边摆着一溜软椅,坐着八个男人,仙鹤们认出其中之一正是那个向他们出售药粉的小贩。他的邻座此时正动员他讲述自己最新的买卖。他在叙说其他事情时也讲了哈里发与宰相的故事。
“你给他们的咒语是什么?”另一个魔法师问。“一个真正深奥的拉丁字,那个字就是Mutabor。”

仙鹤们在墙缝边听见这个字,快活得几乎忘乎所以。他们撒开长腿飞跑出废墟大门,猫头鹰简直跟不上。哈里发在门口激动地告诉猫头鹰:“女恩人救了我和我朋友的性命,我们将永远感谢你为我们所做的事。为了报答你,我愿娶你为妻。”
随后他转身朝向东方。两只仙鹤弯下长长的脖子,对着刚刚从山后升起的太阳鞠躬三次并高喊“Mutabor”,一下子便变回了人形,主仆两人又哭又笑地拥抱在一起。当他们环顾四周时,他们的惊奇更是无法描写。一位盛装华服的美丽女士站在他们面前。她微笑着向哈里发伸出了手:“您不认识你们的猫头鹰啦?”她说。她正是那只猫头鹰。她的美丽和优雅深深地打动了哈里发,他不禁欢呼起来:也许变成仙鹤是他一生最大的幸运呢。
于是,三个人准备启程回到巴格达。哈里发在衣服里不仅找到了盛魔粉的小罐,也找回了钱包。他在最近的村子里采购了他们旅行所需的一切用品,因此很快便抵达了巴格达城门。然而那里的人看见哈里发却惊愕万分。老百姓早就风闻哈里发已经死亡,如今人们高兴极了,他们又有了亲爱的国王。
他们对骗子密兹拉的怒火越燃越旺,一进王宫就逮捕了老魔法师和他的儿子。哈里发把老头子押送入废墟上曾关押猫头鹰公主的同一小房间,并在那里处以绞刑。至于那个儿子,他自诉丝毫不知父亲的妖术,哈里发就让他自己选择:死亡或者嗅药粉。他选择了后者,宰相便递给他小罐,他嗅了一撮,哈里发立即用咒语让他变成仙鹤。哈里发把仙鹤关进一只铁笼子里,放在御花园供人参观。
哈里发夏西特和他的公主妻子快快活活地过了很长日子。他最快活的时间莫过于宰相下午来谒见的时刻。他们经常谈论自己的仙鹤生涯,哈里发兴致一来就会屈尊模仿宰相变成仙鹤的样子。他佯装庄重地用僵硬的脚掌在房间里一抬一放地走动,嘴里咔嗒响着,摇摆双臂,好似在扇动翅膀,又表演他如何徒然一再地向东方鞠躬行礼,嘴里“Mu——Mu——”叫喊不停。王后和孩子们看见此情此景,每次都要哈哈大笑。然而,倘若哈里发表演得过于长久,咯咯叫、鞠躬和“Mu——Mu——”喊得过多的话,宰相就要笑嘻嘻地威胁哈里发说:他将告诉王后娘娘,他们曾在猫头鹰公主的房门外议论过什么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