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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精疲力竭而又吓得浑身打颤的彼得,又开始继续赶路。小路越来越陡峭,周围越来越荒芜,不久他又来到了那棵巨大的冷杉树旁。他和昨天一样向看不见的小玻璃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开始背诵道:
绿色冷杉林里的藏宝人,
你已有几百岁的年龄,
你的土地上都有冷杉树矗立,
星期天的孩子才能把你望见。
“虽然你说得不完全正确,不过你是烧炭夫彼得·孟克,这样就算行了。”一个轻柔微弱的声音在他身旁说道。他吃惊地环顾四周,在一棵美丽的冷杉树下坐着一个矮小的老人,穿着黑色紧身上衣和红袜子,头上戴着一顶巨大的帽子。他有一张神情安详的小脸,一把小胡子纤细得好似蜘蛛丝。他用一只蓝色的玻璃烟斗抽着烟,瞧起来模样非常古怪。当彼得走得更近些时,不由得更加惊异,因为老人连衣服、鞋子和帽子也都是彩色玻璃制成的。然而它们颇为柔软,仿佛还都是热的,因而竟像布料一样会随着小玻璃人的动作而弯曲变形。
“你碰见粗野的荷兰鬼米歇尔了吧?”小老头说,每说出一个词就要古怪地咳嗽一声,“他原本想狠狠地吓唬你一下,可是他那根魔杆被我夺走了,他再也别想拿回这根篙子了。”
“是的,藏宝人先生,”彼得回答说,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的确吓坏了。您想必就是咬死蟒蛇的大松鸡先生,我在此深表感谢了。——不过我来找您是为了听取忠告。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简直困难重重。一个烧炭夫不会有什么前途。由于我还很年轻,所以我想,我也许还能有所作为。我常常看见有些人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发迹了。倘若我能像艾采希尔和舞会王子就行了。他们把钱看得像干草一样。”
“彼得,”小老头的声调严肃起来,把刚从烟斗里吸出的那口烟喷得远远的,“别向我提起这些人。如果这些人在短暂的几年里表面上似乎很发迹、很幸福,可是随后却因而更加不幸,这种发迹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你千万不要轻视自己的手艺。你的父亲和祖父全是可尊敬的诚实人,他们干的不都是这门手艺吗?彼得·孟克,我不希望你因为爱偷懒而来寻找我。”彼得面对老人的严肃神情惊恐起来,脸也红了。“不是的,”他说,“懒惰,我知道什么叫懒惰,冷杉林的藏宝人先生,懒惰是一切罪恶的开端。但是我不过想改善一下自己眼下的处境,也许算不上坏事吧。烧炭夫是世界上地位最低的人,不论是玻璃工人、木筏工人还是钟表工人都比他们高一等。”
“骄傲往往导致失败。”冷杉林的矮子先生回答说,语气温和了一些,“你们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你们人类啊!罕见有哪个人完全满意自己出生和成长的环境。这么说吧,你一旦当上了玻璃工人,你就希望自己是木材老板;一旦成了木材老板,就会时时刻刻乐意当林务官员,或者眼红地方长官的府邸。不过我就谈到这儿吧。你若答应我老老实实地干活,我愿意帮助你稍稍改善一下处境,彼得。我总是照顾每个星期天出生的孩子,他能够找到我的话,我就会满足他三个愿望。第一、第二个愿望任由你随意提出,第三个愿望我可以拒绝,如果我认为那愿望太愚蠢。现在你就提吧,不过,彼得啊,要与人为善,要有益处。”
“哇!您真是个了不起的玻璃人,大家有理由称您为藏宝人,因为您家里藏着财宝。好啦——我现在可以说出向往已久的愿望啦,我的第一个愿望就是能够比舞会王子跳得更出色,并且每次进酒馆时口袋里的钱和艾采希尔带的一样多。”
“你这蠢货!”矮老头愤愤地责备说,“这愿望多卑微,跳舞跳得好,有钱赌博,算什么愿望呢!笨彼得,把这些误认为幸福,你不感到耻辱吗?你会跳舞对你和你可怜的母亲有什么益处呢?你有钱却只为了像倒霉的舞会王子那样胡乱地花在酒馆里,钱对你又有什么益处?因为你整整一星期里又会身无分文,和从前一样忍饥挨饿。你只剩下一个任意提出的愿望了,你得好好想想,要提合理的愿望。”
彼得轻轻地搔搔自己的脑壳,迟疑片刻后说道:“我想拥有一座黑森林地区最漂亮最富裕的玻璃工厂,开工所需的一切设备和资金要都配备齐全的。”
“没有别的要求啦?”小玻璃人神情忧虑地望着他问,“彼得,不要求别的了?”
“嗯,——您再给我一匹马和一辆小车——”
“噢,你真是笨烧炭夫,彼得·孟克!”小老头大喊一声,气恼地把自己的玻璃烟斗摔向一棵粗大的冷杉树,它碎裂成千百个小片。“马匹,小车?要有理智,我告诉你,要有理智,你应当希望自己拥有一个健全人所必需的理智和见识,而不是什么马匹和小车。嗯,好吧,你也不要难过了,我们可以等一等,看看以后怎么样,这对你也没有什么坏处。因为你的第二个愿望总的说来不算太离谱。一所好的玻璃厂可以养活许多工人和工厂主,不过你刚才应该同时要求理智和见识才对,车辆和马匹随后自然会有的。”
“那么,藏宝人先生,”彼得回答说,“我不是还剩下一个愿望吗?既然您认为我特别需要理智,我就提这个愿望吧。”
“什么也别提了。你日后还会遭遇某些困难的,那时候你如果还有任意提愿望的机会,就会很快乐。现在嘛,你上路回家吧。”小玻璃人说着伸手从衣袋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钱包,“这里有二千个银币,足够花费了,不要再来向我讨钱,否则我一定会把你挂在最高的冷杉树上。自从我住进这座森林里,我一直都是这个态度。三天前,那个老温克弗里兹死了,他在那处杂树林里遗留下一家大玻璃厂。你明天一早就到那里去,用合适的价钱盘下工厂。你要好好干,要勤奋努力,我有时间会去看望你,给你提提意见和建议,因为你不曾向我要求理智。然而,我这话是认真的,我说你的第一个愿望太糟糕了。你得小心,别老往酒店跑,彼得!去那儿的没有人得到过好下场。”小矮人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只用最漂亮的白色玻璃制作的新烟斗,装入几颗干杉树球果,塞进了自己没牙齿的小嘴巴。随即又掏出一片巨大的凸透镜,走到阳光下,点燃了烟斗。他办完这些事,就亲切地向彼得伸出手来握别,还叮嘱他路上小心谨慎,说完就抽起烟来,边抽边吐,越来越快,终于在重重烟云中消失了踪影。那烟云闻起来有地道的荷兰烟草的香气,缓慢地袅袅上升到了冷杉树顶。
彼得回到家里,发现母亲正在为他担忧,因为这个善良的妇女认定自己的儿子被抓了壮丁。他却开开心心地告诉母亲说,他在森林里如何遇见一位好心的朋友,给他提供了金钱,他可以开始干别的行当,不必再烧炭了。尽管他母亲三十年来始终住在烧炭工人的茅屋里,看惯了烧炭夫被烟熏黑的脸庞,如同每一个磨坊主的妻子看惯自己丈夫沾满面粉的白脸一样,然而,当她听完彼得表白的辉煌的好运时,她也露出了太多的虚荣心,瞧不起自己以往的地位了。她说:“是啊,儿子拥有一座玻璃工厂,我作为母亲当然与邻居格蕾特和贝蒂身分不同啦,将来我上教堂得坐在前排,那才是体面人的位置。”
她的儿子和玻璃工厂的继承人很快就办成了交易。他留下了原来的工人,让他们白天黑夜不停地制作玻璃。这门手艺起初还让他感到有兴趣,他总是从从容容地走进厂房,双手插在衣袋里,迈着方步走来走去,东张张,西望望,说说这个又说说那个,常常引得他的工人哄堂大笑。他最喜欢的乐事是看人吹玻璃,也经常自己动手干一番,用还没有变硬的玻璃原料制造出种种稀奇古怪的形象。但是这种工作很快就让他厌烦了。他开头时还每天去工厂一个钟点,后来改成隔天去一次,最后竟是每周才去一次,于是他的伙计们干活也随心所欲了。这一切都因彼得出入酒店所致。从杉树冈回家后的那个星期天,他就去了酒店。谁已经在舞池里跳舞呢,当然就是那个舞会王子啦;而胖子艾采希尔也早已坐在一把大酒壶后面,在掷色子赌银币呢。彼得迅速地把手伸进衣兜,想知道小玻璃人是否遵守诺言,瞧啊,衣兜里丁零当啷满是金币银币。这时他的两条腿抽搐抖动起来,好似它们需要跳舞和跳跃,当第一支舞曲演奏完毕,他就带着自己的舞伴站到了最前排的舞会王子的旁边。舞会王子跳到三尺高时,彼得就跳四尺高;舞会王子跳出奇妙雅致的花步时,彼得竟交叉两脚旋转起来,以至周围的观众个个兴高采烈地大呼大叫起来,好像发了疯。当人们听说彼得已经购下一家大玻璃工厂,又看见他凡是跳舞经过乐队时总向他们扔去银币,于是大家都惊讶到了极点。一些人说他在森林里觅到了宝藏,另一些人说他刚继承了一份遗产。如今人人都尊敬他,认为他是有成就的人,仅仅因为他有钱。当天晚上他就输了二十个银币,然而衣兜里仍旧丁零当啷,里面仿佛还有一百个银币呢。
彼得看到自己受人尊重,不禁喜不自胜,得意忘形起来。他大把大把地赏钱给穷人,因为自己也曾穷困过,懂得受穷的滋味。舞会王子的舞艺在这位新舞蹈家超越凡人的技巧前败下阵来,彼得如今成了“跳舞皇帝”。每逢星期日,那些最热衷赌博的人也不敢和他较量,当然他们输得就少些。然而彼得输得越多,赢得也越多,情况如同他向小玻璃人所提出的:他口袋里的钱永远和胖子艾采希尔口袋里的钱一样多。而现在,他的赌博对手恰恰是艾采希尔,当他一下子输给对方二十、三十个银币,口袋里立刻又有了同等的钱,因为胖子刚刚把银币放进自己的衣袋。渐渐地,彼得一天比一天更加狂饮滥赌,比黑森林地区最堕落的人还要堕落,人们现在常常称呼他赌徒彼得,而不叫他跳舞大帝了,因为他如今几乎天天在赌钱。由于彼得欠缺理智,他那家玻璃工厂已逐渐衰败了。他总是下令制造玻璃,生产得越多越好,然而他在购买工厂的同时未能同时买下推销产品的神秘诀窍。他不知道如何销售大量积压的玻璃,最终只得以半价出售给流动商贩,仅仅为了发放欠工人的工资。
有一天夜晚,他又从酒店走回家去,尽管为了让自己快活些而喝了许多酒,他仍旧惶恐不安地担忧着自己岌岌可危的家产,忽然觉得有人走在他身边,他转身一看,瞧啊,这不是小玻璃人吗!他顿时勃然大怒,斩钉截铁地责备小玻璃人是使自己遭殃的罪魁祸首。“马和车对我有什么用处?”他叫嚷,“工厂和所有的玻璃又对我有什么好处?当年我还是个穷烧炭夫时,日子也比今天过得快活些,没有任何操心的事。现在我不知道地方官员什么时候会来评估我的财产,因为我的债务而进行拍卖。”
“原来如此?”小玻璃人回答,“原来是这样吗?倘若你遭殃,责任全在我吗?这是你对我好心帮助的酬谢吗?谁让你提出了这么愚蠢的愿望?难道想当玻璃工厂老板,可以不懂得把玻璃卖到哪里去吗?难道我没有告诉你,应该小心谨慎地提出愿望吗?理智,彼得,你缺少的是理智和见识。”
“什么叫理智和见识!”彼得大叫,“我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不比任何人差,我会表现给你看的,小玻璃人。”说话的同时,他粗暴地抓住小玻璃人的衣领,高声嚷嚷道:“现在我抓住你了吧,绿色冷杉林里的藏宝人?我向你提出我的第三个愿望,你应当保证兑现的。我此时此刻在此地立刻需要二十万银币,还要一幢住宅,还要——噢,痛呀!”彼得尖叫一声,摇晃着自己的手,因为小玻璃人变成了灼热的玻璃,像喷涌的烈火般烧痛他的手;而那个小人儿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只红肿的手让彼得接连几天追忆着自己的忘恩负义和愚蠢荒唐。然而他过后还是昧着良心自欺欺人,说道:“倘若人们卖掉了我的工厂和一切财产,那么我还和胖子艾采希尔一样有钱。凡是星期天,我口袋里就不会缺钱。”
那么,彼得!倘若胖子也一无所有了呢?有一天果真发生了这等事,这当然可以算是一种报应。
有一个星期天,彼得驾车来到酒店,客人们纷纷把头伸出窗外,有个人说:“赌徒彼得来了”,另一人说:“是啊,是跳舞大帝,有钱的玻璃厂老板来了”,第三个人则摇摇头说:“大家可以说他富,但是到处有人议论他负债累累,城里甚至有人说,地方官员早已不耐烦,要扣押他的资产了。”这时候,有钱的彼得也正彬彬有礼地向窗口的客人们打招呼。他走下马车就高声喊叫:“太阳酒店老板,晚上好,胖子艾采希尔来了吗?”立即有个低沉的声音回答说:“尽管进来吧,彼得!给你留着位置呢,我们已经到了,正玩牌呢。”于是彼得·孟克迈进酒店,并且立刻把手伸进衣袋,察觉艾采希尔带的钱数量可观,因为他自己的口袋里已经满满的了。
他坐到桌子后面,混在客人堆里赌起来,时输时赢,来来回回赌了又赌,直到夜色已深。一些比较规矩的客人都纷纷回家了,留下的人则点起灯来继续赌,直至还剩下的另两个赌客说:“今天玩够了,该回家去看老婆孩子了。”然而赌徒彼得要求胖子艾采希尔留下来,胖子不愿久留,不过最终还是高声说道:“好吧,我得先数数剩下的钱,随后我们还是掷骰子吧。每次赌五个银币,赌注太小就成了儿童游戏啦。”胖子拿出钱包点了钱,总共有一百个银币,于是赌徒彼得知道自己也还有多少钱,不必费神再点数。艾采希尔一开头赢了,后来却掷一次输一次,就恶狠狠地骂起人来。他刚掷出一对相同的骰子,赌徒彼得也立即掷出一对来,而且永远比他多出两点。最后胖子掏出最后五个银币押上桌面,大喊道:“再掷一次,如果我又输了,我决不住手,你得把刚赢的钱借给我,彼得,男子汉应当拉兄弟一把!”
“借多少都行,要一百个银币也行。”彼得回答,正赢得兴高采烈呢。胖子艾采希尔摇摇骰子,掷出了十五点。“好骰子!”他大叫起来,“现在让我们瞧瞧吧!”但是彼得掷出了十八点,就在此时,彼得身后响起了他听着熟悉的嘶哑嗓音:“完了,这就是最后一掷。”
彼得回头一看,身后站着的是巨人般的荷兰鬼米歇尔,吓得他把刚到手的银币统统掉落在地。而胖子艾采希尔却看不见荷兰鬼,还在要求赌徒彼得借给他十个银币继续玩下去。彼得糊里糊涂地把手伸进口袋,可是钱不见了,他再搜寻另一个口袋,也是分文皆无;他倒转自己的上衣,连一个小钱也没有掉出来。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第一个愿望:永远拥有胖子艾采希尔一样多的钱。他知道,一切都像烟一般飘散消失,他完了。
酒店老板和艾采希尔看见他在身上乱找,却什么也没找到,感到不可思议。他们绝不相信他身上没钱,终于亲自动手搜起来,最后火冒三丈地咒骂赌徒彼得是个邪恶的魔法师,把所有赢得的钱连同自己的赌本都通过魔法运送回家了。彼得坚决地为自己辩解,然而面前的事实对他不利。艾采希尔声称要把这一可怕的故事告诉黑森林的全体居民,而酒店老板则答应他明天一清早就陪同他去城里控告彼得·孟克这个魔法师,还补充一句说,他要亲眼目睹人们把彼得烧死。接着他们愤怒地扑向彼得,扯下他的紧身短上衣,把他推出了门外。
彼得凄凄惨惨地悄悄地往家里走去。天上没有星星,不过彼得还是辨认出了走在身边的那个漆黑的人影,那人终于开口说道:“你完了,彼得·孟克,你的好时光到头了,当时我就曾告诉你这个结果,可是你不肯听我的话,而去找那个傻瓜玻璃矮子。你瞧见了吧,谁敢轻视我的忠告,谁就没有好结果。不过,我还是让你跟我试一试,我很同情你的命运。凡是追随我的人,没有一个人后悔过,倘若你不怕走这条路,明天我整天都在杉树冈一带等候你,你想找我谈话,喊一声就行了。”彼得早知道说话的是什么人,仍旧感到心惊胆战,他什么也不回答,急急地奔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