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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孤山再梦》一书,脍炙人心久矣。评者以为梦梦醒醒,色色空空,真会作者之微意于言外矣。或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何弗写风云之变态,一踵夫先后天之阴阳奇险乎。何弗状云龙之会合,一绘夫古今来之盛衰幻景乎。何弗证龟蛇之升降,一阐夫虚无中之园静真如乎。而独寄情风月,托意丝萝。写离合之悲欣,著因果之机缘,明幽独之情状,似多所未尽之意也。不知变化诉合之蕴,莫著于花鸟。盛衰哀乐之情,莫大于唱随。显见自在之真,莫切于梦寐。然则读此书者,当有以会其意矣。大抵山河鬼神往来,可即一梦通之也。古今荣悴,乍得乍失,可即一梦遣之也。一真在前,时与之偕,醒也梦也,色也空也,必有能辨之者。
读玉茗堂二记,靡不啧啧,转且诧之。大抵以觉为实际,梦则荒唐莫稽,殊不知:梦,觉之迷;觉,梦之醒也。悼兹世人,执迷不醒,非朝伊夕矣。吾朱圉先生者出,欲尽世梦而觉之。种种愿力,或杂见诸花溅鸟惊之歌咏,或汇述于卜医星相之技学,其中含针寓灸,瘅恶彰贞,辑帙行世者,不一面足。及胜渚宫一时名流,咸景仰丰采而争觏其手笔。会有客自姑苏来,谈及钱生事甚悉,先生欣然曰:“是又不可不为好逑梦下一觉棒也。”遂手不停挥,娓娓数百言,不三日而集成。真如尼山慎独,觉兹色臭梦。阁新一枝,觉兹风幡梦。函谷五千,觉兹恍惚梦。更有如降魔杵、烛妖鉴,醒醉石、涤胃茗,且时发菩提心,或复律广长舌,直欲以迷处寻觉,觉时见梦,思过半矣。或曰:“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梦未必若是其机也。”然不知张云姊,乃玉环侍女也。自骊山梦后数百年,会安陆尉于兰昌官,偕伉俪而同栖金陵,又何疑于钱生甘露三年返魂之宵娘哉。且鬼可生儿,爱出车中之碗;童思作婿,载投墓下之珠。槐官为守,乌国称宾,梦耶觉耶,更复何辨。余也偃蹇林泉,颇与诸不经作缘,但连夕困于醉乡,又二竖为祟,倏观兹集,不觉奋然。索颖弁之,顿忘身之伏枕。即可谓陈德瑜之愈头风,田水月之退疟魔,不独奉为觉世书已也。是为序。
时丙辰岁麦秋月下天放子题于龙山草庐
余少时闻有渭滨笠夫者,自号梦醒主人,著作满座头,大约欲唤世之梦梦,而觉之醒醒。秋水伊人,入吾梦久矣。丙辰春,伏剑游荆楚,适晤于旅次,掀髯一谈,有如旧识。二十年梦想不及者,今觌面遇之。痛饮之余,翻阅邸帖,得《孤山再梦》一册。其中叙钱生事,梦梦醒醒,色色空空,绰有深意,非泛泛剧谈者比。灯下披阅再四,恍惚置身亦在梦中。执卷就寝,梦中颠倒,忽荣忽悴,乍笑乍涕,虎狼怒号,风雨狂作,幻态不可举,似梦中点破,微笑而寤。乃知天地升沉,日月消息,人事反复,种种物类之不齐,悉可作如是观。平生梦梦,今日方醒,觉我良深矣。不几冷水浇背,陡然一惊,唤醒人世间大梦乎。阅者解悟此旨,庶不失作者本意。余睡乡墨甜,复何能赘一词,但序其慕之久、遇之奇、相见之晚,知交之深有如此。
时康熙丙辰岁黄梅月晦日关中千亩主人题于荆南客邸
乾坤一梦境也,古今一梦场也。荣枯得失,梦中反复之事也。离合悲欢,梦内变换之景也。世人不悟,梦过一生,一生是梦。攘攘蕉鹿场中,忙忙邯郸道上,不几梦中梦梦乎。余旅荆邸,有客自姑苏来,语及钱生事。梦耶真耶,真耶梦耶。编次成帖,名曰《孤山再梦》。使阅者知梦固梦也,即真亦是梦。如认梦作真,则认空是色。知真为梦,则即色是空。此书大旨,作如是观。如必欲求其人、实其事,则又是痴人说梦矣。呵呵。
时康熙丙辰岁桃花月上已日惊梦主人题于龙山邸中
订兰水芸窗成交契
续孤山梦中卜良缘
漫道文章惊世,且夸才调绝伦。只为夙昔锺情根,惹下风流债恨。不想腾蚊起凤,终朝握雨携云。窗前一梦透前因,再续还魂有分。
一去金门献赋,何须拘定科名。吴山楚水任,到底荣归昼锦。须要赤绳系足,定然红丝牵成。风流不减《牡丹亭》,因此《孤山再梦》。
右调《西江月》
诗曰:
人生一世在人伦,天性自然付我身。
惟有夫妻并友侣,颠颠倒倒认难真。
这四句诗,单说人生在世,一有我身,便有五伦。然五伦中,君臣以义,父子兄弟以恩,俱出天性生成,不假安排。惟有夫妻与朋友,这两件却不是性,只是一个情字。朋友情之好者,则同声同气,如水如兰。情之偏者,或面是心非,或匿怨友人,甚至负义忘恩,以德为仇。从古来有几个管、鲍,雷、陈?至于夫妻,因是情,尤有情中之情。用情之正,则为淑女君子。用情之笃,则为贞夫烈妇。用情之邪,则为姣童淫女。故情到至极处,虽小小风流一事,可感天地动鬼神。生者可以死,死者亦可以生。有如《牡丹亭》一本传奇,当日杜丽娘何曾认得柳梦梅,只为被花神摄合,在牡丹亭一梦遂相思而死。后柳梦梅拾得小姐遗容,感触生情,幽魂相会,还魂开棺,成为夫妻,百年偕老,你说这奇也不奇。又有《孤山梦》一本传奇,小青何曾会过舒心谈。只因孤山一梦,遂得诗一首说: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因这一首诗,朝思暮想,后过南山,有一老人,引至风流院中,得见小青还魂,重为夫妻,后竟仙去,你说这又奇也不奇。然此二本记,犹属传闻,恐才子文人,别有寄托,借此点缀,不足深信。如今见有似此二事的一桩奇事,说来且听。
话说江南姑苏有一人,姓钱,名居先,别号慎言,本贯徽州人也。后移居阊门外之南,娶妻袁氏,夫妻相敬如宾,虽无陶朱之富,可也颇足度日。慎言平日为人,广行善事,多积阴功,济危扶困,买物放生。家中素供观音大士像一尊,夫妻朝夕焚香顶礼,极其诚敬。一夜袁氏梦观音大士,手执梅花一枝,插在袁氏头上,醒遂有孕。十月满足,生下一子。夫妻喜不自胜,因忆梦中之事,取名叫做梅生。年长五岁,又生一子,因重阳日所生,取名叫做菊生。
且说这梅生年及八岁,生得面如冠玉,唇如樱桃,眉弯新月,眼横秋波,虽无子建之才,却有潘安之貌。《西厢》本上有一词,足以形容:
眉黛远山铺翠,眼横秋水无尘。俊的是庞儿,俏的是心。若能蓦地乍相逢,疑是救苦难的观世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