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竹锦楼回来后,天气一直晴朗,不能坐在楼中看雨,我经常带碧云出去,封都的二月还是微寒,萧瑟的隆冬却已过去,新绿的枝丫缀满枝头,又是一年新的开始。我不断地找不同的事情消磨时光,游湖,爬山,上街,喝茶,弹琴;只为了消除心中的烦闷,那双清澈明净的眸子不时出现在脑海中,让我愤怒,心烦。
我穿红裳,如火的红,艳的红,娇媚的红,透着寂寞的红。我爱这这些几乎将生命都灼烧的艳丽,在雨中泛着生命的光泽,仿佛是湿润雨雾中静静焚烧的火焰,是我穷其一生都想留住拥有的美。
雕花滚圆镶金边的墨赤色菱花镜,宛如一扇观望尘世嚷嚷的窗台,镜中女子倾城绝世,肤如凝脂,发似墨,比远山还远的黛眉秀丽如柳。下面是一双比丹凤还美的眼,波光流转,异彩万颜,没有清澈的眸子,那双墨色的瞳孔,流光溢彩,似乎融进了世间所有的红才凝成的眸子,有时会觉得那是一双赤色的眼,而非墨色。可那流溢暗红色泽的眸子里藏的是什么,我也无法看清,静静的,一丝悲悯,两分深邃,几点波光,闪烁如泪。好看的唇,艳红的色,嘴角一弯,芙蓉含笑,倾国倾城……
我不断穿梭在挽玉家和苏府,弹琴,下棋,合舞,平静而充实的日子,不再去想那张俊秀淡薄的脸,也不去想那淡色的唇坚决的吐出爱的字眼,想忘了他,虽然近在咫尺。我喜欢看挽玉温柔的笑颜,她安静沉思的表情,那时,她又是一块沉睡的千年美玉,碧光在素净的脸上流转,散发绝世的清美柔情。
经常会见到唐夕,他似乎有许多的时间,陪伴挽玉,精利的眸子能看穿一切,却总是随意贴切地笑着唤我,璎儿。他让我想到了景连,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温润地笑着,摸摸我的头,他唤我梦弦。
偶尔会去锦瑟坊,看如砂羽衣舞裙,和景连抚琴,兰幽留在红颜,如砂和景连执意要送我,但我仍未收下,他们的情谊,感激不尽。也许,哪天我离此而去,杳无音讯,看见兰幽,他们也会想起曾经有这么一个人用此琴奏出过曲调。
梦弦红妆,面带赤纱,这是以前在锦瑟坊的装扮,只是有些许的变化。我没有向大家表明我的真实身份,怕说出来之后他们不再单纯友好地待我,毕竟他们为强权贵族所使唤,多少有些排斥。在这里,我仍是梦弦,为家境奔波红尘的女子,兰幽琴绝,赤纱带舞,出于红尘,红颜轻笑。
景连依旧待我如初,他是个好兄长,如砂是幸福的,而此刻,我也是快乐的。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情感,浓郁的,温润的,是化不开的温柔,无论是对如砂,还是我。这样的眼神让人安心,信任,但我无法回应,我曾想过逃避,但他说,只要在他身边,让他看见就好。如砂知道我们的纠葛,但没有任何表示,仿佛不知,她青歌善舞,笑颜如花,娇俏地唤我,梦弦姐姐。
这样的时日,像是盛在碗中的清水,倒映不同的色彩,斑斓缤纷,但碗中之水,纹丝不动,平明如镜。不再多想些什么,那双清淡眸子也在脑中渐渐地淡去。但不能碰触碗中的水,一碰,色彩碎了,心也乱了,所以我小心翼翼地,珍藏每天的时日。
这日,一进红颜的舞室,便见景连独坐一隅,抱琴轻抚,泠泠琴音不绝缕,忽而高亢悠扬,似雨后重生般瑰丽夺目,是一曲九天《凤舞》,但吸引我的并非他的琴声,而是在白纱飞扬的旷室内一个如火娇艳的女子,红袖善舞,轻扬裙摆,衣袂流转翻飞,如浴火后的凤凰涅磐重生,洗净世间铅华,骄傲绝美于九天飞舞。
曲罢,舞停,如砂一身舞衣娇艳夺目,香汗淋漓。几步飞到我面前唤道:“姐姐,你来啦,你都好久不来,我和哥哥都想你了。”
我拉了她坐下,道:“这不是来了么,怎么,有了景连这个哥哥,还会想到我?”
如砂不服了,撅嘴道:“姐姐说什么啦,哥哥天天在身边,如砂想的当然是梦弦姐姐了。”说着她又站起来,打量了我一番,道:“姐姐今天这身真漂亮,如果揭下面纱就好了,你一定是个大美人!”
我一愣,难道她知道了我的身份,但随后又觉得如砂只是小孩子心性,想到什么说什么,不会想太多,便打趣道:“难道你不怕我是一个丑八怪才把脸遮起来的么?”
“不会的,不会的,姐姐肯定是长得太美了才不想让人家看见,不然怎么能蒙着面就把哥哥的心都给迷走了?”
我忙看向景连,平静的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温润,如风,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是释然?还是悲伤?此刻,我读不懂。
如砂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过了些,连忙改口道:“听说封都的苏红璎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不知姐姐是否见过呢?”
收回目光,看着在风中柔柔舞动的白纱,我听见自己幽幽的音调:“那是一个官家千金,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怎么能见到呢。”
我没有看他们,怕一不小心,就会从脸上泄露出什么。也就没有看见景连若有所思的神情,以及眼中的震惊。
“说的也是,但我就觉得姐姐就很美,比那红璎还美。”如砂睁着明净的眼睛,眉间的朱砂痣在变换光影中闪烁着流离的光华,如一粒明透的红宝石,衬着如玉容颜,圣洁纯净,她总是这么美好。
我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小妮子越来越会说话了,向谁学的?”又转向景连道:“亦大哥,你可要管好这妮子了,省得她到处讨人欢心,被别人拐走了。”
“那就让她走吧,省得总是站在我头上撒野。”景连说是这么说,笑的仍是一脸宠溺。
“你们合伙欺负我,我不依。”如砂一跺脚,作势要走,双手一甩,红袖翻舞,长长的裙摆在地上凌乱散开,如一朵艳极绝世的牡丹缓缓盛开。
我由衷赞道:“砂儿这身舞衣真好看,舞姿也极美,能否再跳一次给姐姐看?”
如砂立即绽开了笑脸:“真的好看么?哥哥都没说过,还是姐姐有眼力。”随即又从上打量了我一番道:“姐姐也一起来舞吧,我一个人舞着没意思。”
之前见她红袖翻舞得美幻绝俗,唯美至极,便有了求之为舞的打算,现下如砂主动邀我,正中心意,便道:“我舞的不好,你可要好好的教,不准藏私。”
“好,好,小妮子定不藏私,教好我的梦弦姐姐。”
稍后,琴起,袖扬,两个如花的女子,红裳互舞,水袖轻扬,或交,或散,或飞,或沉,犹如舞于九天交颈缠绵的凤与凰。琴音幽幽,独坐一隅的青衫男子,手抚一琴,沉静,如避世美玉,随着琴音渐渐的远了,素纱轻舞,也慢慢的淡了,唯有旷旷幽室中,尽情舞着的女子,如两朵静静绽放水中的娇艳牡丹,又似滴入水中慢慢散开的两滴鲜红,鲜红的,血珠。
碧云独坐一旁,平日明亮的眸子,此时溢满复杂的神色,幽幽地望着室中忘情舞动的血色裙摆,杯中的茶,喝了一杯,又一杯。此时的红璎离她很远,很远。
暮春三月,封都的柳又是一番新绿,随着初春的细雨,轻柔和煦的风柔柔飘摇,清透的雨滴,划过枝叶每一寸脉络,静静悬于叶尖,最终无声低落,像是无法化解悲伤的泪。
我每日午后便去锦瑟坊,已经和如砂将《凤舞》舞的娴熟,景连的琴也更加精进,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隅,专心抚琴,眼睛望着我们,手下却无一差错,那目光,是藏不住的痴迷与满足。渐渐地,那温润的眸子里再没了灼热的情谊和浓浓的哀伤无奈,仿佛看着的是同样的骨肉至亲,是世间的绝美。我不知他是真正的释然,还是将那份情谊藏得更深,即使在他的不经意间也无从发现,但我仍是窃喜,我终于是他的妹妹了。
碧云最近似乎有心事的样子,那双明亮的眼睛盛满了浓浓的不安,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那神情,就像是以前景连眼中的某种表情,不由得让人担忧。
“碧云,你最近有什么事么?”回家的路上,我问出了自己这些天的疑惑。
“姐姐,我……”碧云想说什么,最终又摇了摇头,低垂眼眸:“没有,我没什么。”那双眼睛却布满了迷雾般的色彩,我更加疑惑了。
“真的没事么?”
碧云忽的一抬头,眼中竟闪烁着泪光,那么悲伤,我一时惊呆了。心里像是被针刺过般,一点一点发疼。正开口要问,却发现周围的气氛不对,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不断摇头,长长叹气,不时地往前面的方向望去,竟是惋惜,同情的神色。前面,是苏府的方向,整条街,只有苏府一个官家。依稀记得有一次,一个将军被株连九族时,大家也是这样的表情。顿觉得那细小的针刺变成了刺骨寒冰,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来,然想起上次旧宅的担忧,心里又稳了几分,碧云也发觉了不对劲,眼中是一样的惊恐,我握紧她的手,道:“一定是我们多想了,不会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像是安慰她,又像安慰自己,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我拦住旁边两个妇女:“大婶,请问前面是怎么了?”
话一问完,抓着碧云的手已经湿淋,一颗心揪得紧紧,千万不要是苏府出事了,千万不要!
然而,这次没有了侥幸,从路人的口中,得知了我最不想要的答案。
“唉,这苏学士府啊……”
“别提了,这苏府也真是造孽,半年前才被抄家,好不容易恢复官职,现在竟被满门诛杀,唉……”
满门!诛杀!满门诛杀!竟是满门诛杀!头顶,一个霹雳轰的炸响开来,隆隆地在耳边,四肢冰凉一片。她们说了什么,完全听不见,脑中只浮出四个字,满、门、诛、杀。心跳得那么快,快得撕裂般的疼,疼得不能呼吸,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碧云抱着我,似乎在哭,眼中却是干涩,那表情分明是用哭泣都不能表达的悲伤。我使劲睁着眼,还是有一滴泪滴落脸颊,流入嘴中,咸咸的,腥腥的,有血的味道。
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路上肯定有许多奇怪的目光,这些都不重要。直到到了家门口,碧云扶着我,满脸泪水,我才醒悟过来,原来,到家了。
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了撕裂的痛,没有了刺骨的寒,连悲伤的影子也没有,眼睛涩涩的,想哭,却没有泪。暗红的门,墨色的字,是用清秀的柳体写的“苏府”两字,此时却像暗夜中不尽流淌的鲜血中悲哀绝望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那两个字,刺痛了眼。紧紧闭上,不敢再看。原来,到家了。
紧紧关闭的大门,像之前每个下午一样,静静关着,轻轻一敲,就有门童开门,欢快地叫声大小姐回来了,朝他微笑,便会羞涩地转开涨红的脸。娘温柔地唤我,璎儿,爹宠溺地唤我,璎儿。原来,到家了。
不知站了多久,终于用颤抖的双手推开了如血朱门,早晚都要面对的,也许她们是骗我的,也许一切如常,什么也没有发生。抱着微弱的希望,我张开了眼。
血,鲜红的血,暗红的血,流遍满地的血,满眼的红,全是血的颜色,溅满了窗墙,染红了地板,到处都是刺目的红,我钟爱的红。
“怎么会这样,这么会这样,怎么……会……”碧云瘫坐在地,双手捂面,喃喃地说着。
“爹,娘!”从震惊中醒来,我发疯似的向充满血腥的屋内跑去,爹,娘,你们在哪,千万不要有事。
心,像是被千斤重锤狠狠砸过,闷闷地痛,痛得几乎要冲出胸腔,要融化成一潭血水,流入这满室腥红,又似被烧红的铁无情烫着,痛得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能发足狂奔,一间一间屋子的跑。胆战心惊地推开门,一具一具的尸身,满目的鲜血,刺痛了我的眼,什么也不能想,只能疯狂地唤着那两个熟悉的字眼。
“爹!”
“娘!”
碧云也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转过每个腥红的尸体,白净的双手染满了艳红的鲜血,眼里是无法形容的疯狂绝望。管家,周叔,阿空,李嫂……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此时已僵硬冰凉。
阴霾遍布的苏府,血光一片,偌大一个院落,空寂得可怖,唯有两个女子疯狂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绝望的,悲戚的,声声凄厉,将漠漠府邸衬得更加荒寂,将满室鲜血染得腥红残凉,似每个哭泣的灵魂。
太阳还没有下山,明晃晃的光线刺得眼睛发疼,我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满目残忍的血红将我逼疯了,已经没有力气呼喊,所有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有爹娘的影子。也许他们出去了,还没回来,心下一放松,才发现四肢无力,一片瘫软,刚刚的紧张绝望让我精疲力竭,靠着柱子坐下,还听见心在咚咚跳着,惶惶的不安。
碧云怔怔的向亭台走来,发髻乱了,凌乱的蓝裳血迹斑斑,双手还在发抖,眼睛却没了先前的狂乱,平静的,让人害怕。走到我面前,慢慢蹲下,她抱着我,哭了,由慢慢的压抑到流尽所有的悲痛,她似乎说着什么,夹杂着哭声,我听不真切,我的心凉了一片。双手抱着她的肩,我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轻轻道:“你说什么,告诉我,你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爹娘!”
碧云的哭声更加悲戚,用尽所有力气,她才吐出几个清楚的字眼:“爹,娘,已经……已经……呜……”
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反复的撕心裂肺,一次比一次残忍,心都已经成了灰末,承载不起悲痛。世界仿佛静止了,碧云,亭台,院落,都渐渐远去,眼前只有大片大片的红,张开狰狞的面孔,疯狂地笑着,残忍的,血腥的,侵蚀我的理智。
溺红居,我唯一错过的地方,是啊,怎么没想到,他们定是担心我,为我挡开无情刀刃,哪怕是一刻,他们来了,而我不在。长长的血迹拖了很远,蔓延到娘的身下,躺在爹的怀里,嘴角还有淡淡的笑。爹靠在一颗山茶树下,鲜血染红了周围的土壤,脸上却是一片安详,右手紧紧握着娘的手。他们最后都在一起,生则同衾,死亦同穴。迟开的山茶花,如火如荼红遍了整棵树,片片花瓣静静飘落,打着旋儿,艳红艳红落满一地,如树下腥红一片的鲜血。静静卧躺,爹和娘的表情安详,带着幸福的笑,如一对在树下相依休憩的情侣,满树红花是他们的爱恋,而不是已经逝去的夫妻,遍地开满了鲜红鲜红的,血花。
“爹,娘……”轻轻走近,我不敢大声叫唤,似乎他们只是睡着了,怕吵醒了熟睡中的情侣,但那残忍的腥红却告诉我,他们不会醒来了。
“爹,娘,璎儿来了。”抱着冰冷的身体,覆上紧紧相握的双手,轻轻道:“璎儿没事,你们可以放心走了,来世,也要相爱,不要忘了璎儿,来世,璎儿还是你们的女儿,璎儿还没好好报答爹娘,你们怎么就走了呢?”
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流下,胸中的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泪水源源不断的,低落在地,和腥红的血融在一片。心,痛得没有尽头,之前的所有悲痛全融在了一块,只能用泪水不停地宣泄,却找不到悲痛的尽头,那么痛,那么伤,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呼喊至爱的人,却没有回应。
伤痛能用哭泣来宣泄,泪水有干涸的时候,但悲伤却没有尽头。千丝万缕地缠在心中,剪不断,理还乱,丝丝刺人心头,痛的鲜血淋漓。
泪水也无法流尽的悲痛。
许久,泪都干涸了,低眼望去,满目的赤红,腥红鲜血和艳红裙摆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衣。忽然觉得,浑身的红,全是腥红的血,苏府的血,爹娘的血,全染上了我的衣,惨红刺目,还能闻到血的腥味。血,浑身都是鲜红的血,双目一片的赤红。
“啊……”脑中全是凄红的血,我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疯狂拉拽身上的衣裳。
“血,全是血,不要,我不要这样的血,不要红,我不是红璎,不是……”疯狂地扯着,想脱去这满身的腥红鲜血,这么残忍,这么刺目。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碧云想抱住我,我却完全无视她的担忧,只想撕去这满身的鲜血。
“不要拦着我,血,我浑身都是血!”
刺目的溺红居,到处都是腥红的血,从流离的瓦片上,密封的赤色箱木中,夺目的红帘里,源源流动的,全是暗红刺目的血。
一步一步倒退,原来我住在一个流满鲜血的院落,残忍的红,狰狞地笑,在嘲笑我的愚昧与无助,那些充实生命的色彩,此时化作一个个凄厉的恶魔,向我伸出血淋淋的魔爪,一步步逼近。
我想逃离,这个布满鲜血的魔窟,边拉拽身上的衣服,脚步凌乱地倒退。血流成河的院落中,只有碧云一身蓝色干净无暇,惊慌失措地望着我,一遍又一般地唤着,姐姐,姐姐。
有一片刻的清醒,我疑惑地望向碧云:“碧云,快出来,那里都是血,不要呆在那里。”
“嗯。”碧云过来,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惊慌,用力握着我的肩,语气近乎是祈求:“姐姐,你不要这样,不要吓我!”
“没有,姐姐没吓你,那里真的好多血,全是血,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紧握她的手,却是忍不住的颤抖。
“好,我们离开这里。”
我拉着她,转身,脑中翁的一片空白,只有温热的鲜血,滴滴溅落在素白布衾上,如雪地上迎风盛开的朵朵红梅,分外刺眼。
几步外的男子,一袭白衣,星目半敛,面沉如水,即使立于如此血腥残破的地方,仍是清清淡淡,丝毫不乱。墨色长发一半盘在头顶,插了两只白玉簪子,一半垂于胸前,黑亮如血。但刺痛我眼睛的是那白色长衫上分外醒目的点点腥红,缀得眼前男子出尘绝世,却是万分残忍。
离了腥红的魔窟,我开始颤抖,看见他,比见了流淌的鲜血更加恐惧。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衣服上鲜红的血滴,满地还在流淌的鲜血,是他!又是他!穆子卿。
他看见我,终是完全睁开了眼,仿佛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断断的道:“璎儿,你……你的眼睛……”
看见他,心中有什么终于不一样了,那些悲痛的,绝望的,无助的,撕心裂肺的痛,和在一起变成了仇恨一起爆发。我怒视着,一步步走近,喃喃道:“是你,又是你,为什么又是你?”
子卿张口想说什么,却是闷哼一声,脸部表情痛苦地扭在一起,想说的话,无从说起。
我将手中匕首捅入他的胸前,笑容凄惨:“为什么,是你?”
自从姓赵的那蠢驴的事情之后,我就一直带着把匕首在身上,要么是杀了敢玷污我骄傲的人,要么就杀了自己,此时此刻却插在了他身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看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看出什么,始终没有开口。
他越不说话,我越是愤怒,他是承认了,又是他!心中的痛,全化作了怒喊,喷薄而出:“为什么,你告诉我啊?为什么杀了我全家,你回答我啊!”
泪水滴滴落下,融入被血染红的土里,溅落在他点点血迹的白衫。他开始站立不稳,扶着我的肩,伸手想抹去我脸上的泪,轻轻道:“璎儿,相信我,我……”鲜血从他嘴中流出,温热的,艳红的,不断地流。顿了顿,似乎用尽全部力气,才吐出几个字:“我……我只是……爱你……”
说完,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两眼清清淡淡,无波无澜,却是直直地望着我,清澈,淡薄。
我顿时明了,那眼神,盛不下任何情绪,那眼神,出卖了他的情感,那眼神,是一道面具,掩埋了所有的事实。
忽然想起竹锦曾经说过的话,一杯清茶,其表平淡无奇,无波无浪,可知其中蕴藏之人生百味,千丝心绪。是啊,世间是有这样的人,其表平淡,所有情绪藏于心中,千丝心绪,无人察觉。
那几个字,轻轻的,毫无分量,此时却犹如鲜红的血液,铺天盖地朝我泼来,眼前又是血红一片。我笑,泪珠随即滴落,那笑,定是倾世的凄,绝尘的美。
“你就这么爱我?爱到不惜毁了我一切依靠,爱到不惜伤我至死?”我轻轻问道,放下他的身子,直视那苍白的面孔,鲜红的血,明艳艳的,附在苍白的唇边,如一行凄美的血泪,说不出的好看。好美的红,好鲜的血,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颜色。我慢慢低头,吻上他无色的唇,一点一点舔舐那美到极致的颜色。这次,彻底将心里的空填满了,内心是满满的红,从来没有如此充实过,爱人的血。
子卿始终睁着眼睛看我一举一动,果然,纯净的眸子里,清淡得什么都没有,一片净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爱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真的爱我。毁了一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填满了我穷尽一身去满足的嗜红念头,用红红的血,亲人的血,爱人的血。
抬起头,凄凄看着那双明净的眸子,我轻轻的,像小时候说悄悄话一样的道:“知道么,我也是爱你的。”
那苍白的唇终于笑了,绽开鲜红的花蕊,血,蜿蜒流下,绝世的红,无法道出的美。
回头,碧云瘫坐在地,双手捂着嘴,泪流了满面,和手上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血,哪是泪,仿佛从眼中滴落的血泪。不断地摇头,她无措地望着我,惊恐的声音凌乱破碎:“不,姐姐,不要这样,不是这样的……”
我温柔笑道:“乖,碧云,没事了,我们回家去。”舌头微露,舐去嘴边的鲜血。
“不……啊……”她惊恐地瞪大双眼,捂着的嘴还是止不住的叫出了声。
我轻轻走向她,温柔安抚道:“碧云乖,别怕,姐姐不会伤害你的。”
碧云退了几步,惊慌的小脸,满是惧怕,知道她是被吓坏了,我伸出双手,小心说道:“来,碧云,到姐姐这来。”
她迟疑。
我坚持,像平日一样温柔地看着她,她却不敢看我的眼。
“碧云,没事了,到姐姐这来,不用怕。”
她还是摇头。
我耐心哄着,温柔地笑,像娘一样。
她最终是伸出了双手,扑到我怀里,尽情哭着,不停唤我,姐姐,姐姐。
我抱着她的背,轻轻拍打,一遍又一遍,脸上缓缓绽开笑颜,如花;如那颗融入水中的血珠。
第8章血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