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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两再遇

昔日肃静淡漠的府邸如今更是冷清的将近荒芜,暗红朱门上墨色的“苏府”两字寂静得近乎苍白,虽有人提前打扫,但半年多的凄清死寂岂是短短几个时辰的清扫就能抹去它的尘封荒芜,再多的繁华荣耀也避免不了一夕衰败,再多的似锦前程还是掩盖不住曾经的惨淡岁月。清扫再三,还是洗不去苏府曾经的凄凄苍凉。
走过几进院落,穿廊回檐,彩画游廊,砖雕花墙,亭台依依,池塘荷叶已露青青尖角,绵绵轻雨静静飘落庭院,轻柔地,冰冰凉凉地落在脸上,透进心里,像是一曲永无止境的缠绵江南曲。一切仍像往年一般,静静的,和谐美好,但我们都知道,有什么变了,再也回不到原来那般平静美好,苏红璎再不是单纯不知世事的大家千金,她懂得分辨,知了沉着。
溺红居在氤氲雨雾中泛着润泽的红光,我曾将一生的狂热致于鲜艳如火的红色中,住所从里到外布满了各色的红,暗红的椅木,艳红的锦被挂帘,朱红的箱盒,娇红欲滴的花朵……此刻却在雨中显得那么寂寞,房檐上留下的雨水一片赤红,像是静静淌落的鲜血。这些寂寞的红填充了整个胸腔,寂寞又如火,仍觉得满足。
推开院门,雨水冲走了残留的尘迹,满眼的娇红,植物枝丫已冒新绿,一片嫣然新生的景象,我笑,艳红朱唇轻启,在脸上绽开如花的绝世,一切重新来罢。
父亲已恢复官职,每日上朝,事物开始繁多,逐渐忙碌,他也乐在其中,只是对待同僚和事情的态度上更加小心,一朝怕蛇咬,他已不敢再出任何差错。每次回家看见我,眼里满是欣慰,摸着我的头,温温地说道:“我的璎儿长大了,长大了啊……”
母亲的身体已经好了,只是消瘦,美丽的眼角出现了淡淡皱纹,她还是温柔地笑,慈祥地握着我的手,一针针为我缝制衣裳,只是她不再责备我,她说,璎儿长大了,喜欢怎么做自有道理的。我不知道她跟父亲商量过什么,每听他们这么说,内心都是一片温暖。
今年的雨来的特别早,缠绵不尽,将封都笼罩在一片蒙蒙雾气中,宛如人间仙境,淡远了一切景物,无论是新事还是旧物,无论是青润挺立的翠竹,还是艳丽如火的绯红,都被氤氲雨气缭绕,淡得远如天边。
闲来无事,最喜在阁楼焚香抚琴,琴身暗红,用一种极其罕见的木材所制,名为暗砂,其色暗淡沉稳中透出丝丝朱砂明色。淡淡的烟静静缱绻飘散,与窗外的雾融为一体,偶尔抬头望望迷蒙的封都,隐隐雾气让我想起了竹锦泡的清竹,满室氤氲竹香,也是这感觉。
我喜欢看雨,看雨水滴滴飘落在各色的暗红,鲜红,朱红,赤红的物体上面,泛着盈盈水光,那红仿佛活过来了,有生命的光泽,点点闪烁,往往一坐就是几个时辰,香炉里的香烧完了,天黑了也不曾发觉。
也不知这样的天气已持续了多久,好不容易天放晴,碧云清亮的声音飘了进来:“姐姐,你看谁来了。”欢喜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声音。
碧云已经不是婢女,是苏府的二小姐,但她不愿其他人照顾我,整天呆在我身边如以往一般伺候,我坚持不让她再做这些,但她却抬起一双含泪的眼睛,无比委屈:“碧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好,但碧云喜欢照顾姐姐,呆在姐姐身边,碧云做这些心甘情愿。如果姐姐不让碧云贴身照顾,碧云才觉得委屈,还不如不要这二小姐的身份。”
被她这么一说,也只能继续让她做以前的事,她依赖我,照顾我,那眼眸里的坚持,甚至有时让我觉得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但也是稍纵即逝,也没来得及细想。
珠帘后走进一女子,碧裳轻扬,墨发如丝,洁白的脸颊在阳光下更是莹润无暇,一双秋水墨瞳盈盈温柔,淡色樱唇微微含笑,转头一瞬,那如碧玉般清透无暇的人婷婷立于屋内,绝尘无暇,温柔如斯,仿佛周身的赤色也被她染上了淡淡的碧绿。
“璎儿,自打回府后就不见你出门,整天闷在家里,是不是把我这表姐给忘了?”挽玉走近,眼角含笑,往常一样温柔说笑,自自然然地坐在我旁边。她如一块从沉睡中醒来的美玉,一切如常,让人安心。
“表姐说的哪里话,璎儿就是忘了自己是谁也不敢忘了表姐,这些日子表姐对我们的照顾璎儿铭记在心,还没好好登门拜谢呢,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我满上一杯茶,递到挽玉手中,笑道:“璎儿奉上清茶一杯,请表姐受我一拜。”说着作势要拜。
挽玉忙扶起我道:“苏大美人的拜我可受不起,可折煞小女也,你要有诚意道谢的话,今天就陪我出去逛逛,好消消你这身霉气。”
“是了,是了,姐姐应该出去走走了,整日呆在家里,我看着都闷。”碧云插嘴道。
“是你这小妮子想出去吧。”我点了点碧云的额头。她不出声了,一手捂着自己的额头,脸颊又微微的红了。
表姐眼神怪怪的,抿了口茶轻轻笑道:“碧云小妮子眼里就只有璎儿你这姐姐,连我这表姐都没唤过一声呢,成天表小姐的叫,来,唤声表姐来听听。”
碧云倒也从容:“表小姐不嫌弃碧云身份卑微,碧云高兴还来不急呢。”
“那就唤声表姐来啊。”挽玉总是温柔的,无论是取笑还是调侃,她用她独特的方式俘获每个人的心,也许唐夕就是被她这份温柔所折服了。
“表姐,碧云有礼了。”碧云轻快的唤道。
“碧云乖,真是好孩子。”挽玉拍着碧云的头,脸上尽是占了便宜的得意神色。
“表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碧云也觉得气氛不对。
挽玉连忙改口道:“好了,表姐饶了你,快快收拾一番,姐姐带你出去玩儿。”
雨后初晴,冬天的肃寒已不再,车水马龙,繁华似锦,大街小巷一片升平热闹,走过几条街,日头高升,已是午时,在竹锦楼歇息,竹锦见到我似乎非常高兴,虽然平时也是微微地笑着,但此时她眉眼间是藏不住的欣喜,她说,知道我这几天一定会来,备好了一样新做的清竹,专门等我来一同品尝。
挽玉疑惑的看我,璎儿,你什么时候跟竹锦楼老板这么熟?
我笑,并没有回答她,只是一壶茶,求的是交心。
一道新的清竹,名曰墨竹,泡茶的工序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时间长了点,竹锦一身翠裳,挺身跪坐,素手纤纤,在不同茶具中宛转流连,茶气氤氲,模糊了她的容颜,仿佛竹林仙子,不染纤尘。渐渐茶香四溢,萦绕满室,不同以往的清竹茶香,墨竹的味道更为浓郁,又多了点什么说不出的味道,只觉香浓茶味,就此想沉迷其中,不问世事。
待到茶好,才看清,茶叶是墨绿深沉的色泽,茶水则是清透的碧绿,片片墨色在碧绿中缓缓舒卷散开,像是盛开的花朵般,甚是好看,我不禁赞道:“竹锦的茶艺已精进如此,红璎今日能尝你墨竹一杯,不胜荣幸。”
竹锦浅笑:“此茶只为有缘之人所煮,红璎与我有缘,竹锦愿意煮这墨竹之茶。”
虽不知竹锦为何结交于我,但我是真心钦佩这竹中仙子般的女子,不由更感亲近,双手举杯道:“红璎在此敬茶一杯,为这茶中之缘。”
竹锦浅笑,弯弯的眼睛里似乎闪着一种读不懂的光芒,随即低头茗茶,将目光深埋在氤氲茶碗中。
挽玉仍怪怪望着我,张口想说什么,这时竹门轻响,随侍丫鬟开门,便见一玄衣男子直冲挽玉而来,英气的面上一双眸子精光四射,边走边悠闲说道:“唐某得知玉儿和璎儿在此,特来叨扰,讨杯水喝。”
许久不见唐夕,他的随意和贴切让人觉得亲切,我笑道:“唐夕哥哥快别说笑,茶有的……是……”
声音顿僵,随他而入的人,一袭白衣,负手而立,俊秀的面容略显苍白,面淡如水,深黑的眸子平静如渊,清清淡淡。
“子卿还站着干嘛,快进来呀。”
唐夕的叫唤顿时点醒了我,子卿走近,我起身作揖:“丞相大人。”
他脚步顿了一瞬,随即坐在我对面:“璎儿不用客气,像从前一样即可。”
我沉默。我也想像以前那样唤你,无忧无邪,但那时不知你欺瞒我,那时你仍是朋友,是兄长。而在你欺瞒甚至利用我之后,我如何还能若无其事地唤你,子卿哥哥。
竹锦起身告退,淡淡看了子卿一眼,随后又朝我浅浅一笑,转身,离去,静静阖上门。
屋内寂静,碧云时不时地看看我,又偷偷看子卿,眼里盛满了怒火。
挽玉温柔的笑着,那笑容,多了些什么,是担忧,还是悲伤,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笑容,心里酸痛,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被亲人安慰一般,直想哭。她握着我的手,那样地笑,却不说话,也许她也不知道此刻应用什么话来安慰我。忽然想到,在我唤丞相大人时,大家眼里的平静,没有半点惊讶,想来他们都是知道的。
唐夕静静品茶,双眼低敛,但我知道,他是注意着我们的,那双眸子总是那么锐利,似乎能将一切看穿,属於商人的精利。
唐夕放下茶碗赞道:“好茶,璎儿,今天可是托你们的福了。”
我微笑点头,室内寂然,他也不觉,转向挽玉道:“玉儿,我有话跟你谈,咱借一步说话。”
挽玉拍拍我的手道:“璎儿,你先坐会儿,我马上回来。”起身与唐夕出去了。
稍后,子卿便道:“璎儿,我想跟你谈一下。”眼睛又看向碧云。
“碧云,你先出去吧。”不想有外人在,我吩咐碧云道。
“可是……姐姐……”碧云犹豫着,不放心地看向我。
“没事的,你先出去一会。”我摸摸她的头安慰。
碧云出去,走到门口又回头瞪了子卿一眼,满是警告,才愤愤地关上门。
看着碧云出去,子卿一直望着我,静静地,眼眸深的看不到底,淡淡的只是望着,又似里面贮藏汹涌的暴雨狂风,最终,我还是没能看懂他的眼神,只是淡淡的,毫无情绪。屋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能听到茶叶在水中缓缓散开的声音,相对而坐,无言相顾,隔着茶几一具,仿佛一道千年不化的冰山,咫尺天涯。就像那一天,他宣读圣旨的那一刻,也是静静地站在我面前,相顾,天涯。
许久,杯中茶凉,他喉咙动了动,似乎想开口,又止住,过了片刻,重新开口道:“璎儿,原谅我罢。”
我笑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何要我原谅你。”
“不,我本不该隐瞒自己的身份,说过要帮你的,可却是亲手将噩耗送到你家门。”
他说的轻松,这些我都不必在意,但有件事我却一定要问清楚:“你,可有过利用我?”
他似乎惊了片刻,之后才摇头道:“没有,我从没想过利用你,关于苏大人的事,我也是无能为力,那时已经太迟了,之后我才尽力挽救的。”
尽力挽救?我猛的一惊,难道真的是误会他了,其实他是在帮我?
“那,我爹恢复官职是不是也是你做的?”我的心一阵紧张,是他吗?为什么会紧张,我也不明白。
子卿看了我许久,才点头:“我只是想补偿,苏大人本没有什么错。”
心下一松,原来是误会他了,但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应该原谅他的,却又不想原谅
,不管怎么说,他欺瞒了我那么久,就是无法原谅。
“是我误会你了,还有,谢谢你做的一切。”
那双眸子变得更加漆黑深邃,静静望着我,子卿慢慢握住我的手,小心翼翼的,像握着稀世的珍宝般,他说:“那你原谅我了罢。”
我心里一堵,默默抽离自己的手,道:“你本无错,何来原谅,是我多想。”说罢,转身便走。
“璎儿!”忽然手臂一紧,子卿拉住我,默默望着,俊美沉静的面容,说不出那是什么表情,此刻,他有着万千的情绪浮于眼底,但又似平平淡淡,毫无表情。那一双眼,融进了所有的情绪,像一滴留不下来的泪,最终一声道破,归于淡漠。
我有点愤怒于他的淡漠,毫无表情的,那双纯净的眸子里装的是什么,我穷其一生也无法参透。我望着他的眼睛道:“我已经原谅你了。”
“我知道。”
“那你放手啊!”我开始愤怒,提高了音调。
他不紧不放手,反而将我的手握住放到胸前,用极轻极轻的声音道:“我爱你,璎儿,我要你知道。”
我盯着他的眼眸看了很久,那深邃漆黑的眸子里,清清淡淡,平静如斯,哪里看得到半点的爱意,他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另有所图?心口闷闷的疼着,愤怒的火焰终于冲破了冷静的外壳,喷薄而出,焚尽这点微弱的平静。
用力甩开他的手,冷冷说道:“不,我不信,如果你爱我,为什么从你的眼睛里看不到一星点的情感?不要再开玩笑了,丞相大人!”
即使是这样的讽刺,那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里,还是看不到半点的波动,平静,如死水般的平静。这样的眼睛能够清淡明澈地静看多少明争暗斗,波涛暗涌,肮脏的,卑鄙的,血腥的场面?没有丝毫感情的,世间怎会有这样的眼睛,怎会有这样的人?
心口被怒火烧得疼痛,面对这样一双眼睛却无从宣泄,我愤愤的甩袖,夺门而去。没有看那孤独站立的白衣在空旷的室内显得多么单薄,没有看那微微颤抖的双手,苍白的,无力的,紧紧捂着一颗无尽疼痛欲裂的心。而他的面容,俊秀的,苍白的,如同以往的淡漠平静,清澈的眼睛,看不见任何情绪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