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容嘉元年入宫的,那时新皇登基,一切都在朝新的方向蓬勃发展,宫女是年轻的,妃子还是天真单纯的,春日的风雨轻轻一吹,还有江南家乡的味道。
可毕竟是宫中,一个藏污纳垢的地方,能干净多久,那夏日的一池芙蕖还未红,便有第一抹血色染红了宫里的土,从此步步小心,不能胜宠也不能失宠,中庸之道才能平安度日,那时,总是怀念家乡的雨,偶尔还会记起那从雨中走来的男子。
这般如履薄冰过了三年,我想,也许这一生就如此了,宫中红颜变白头,或许哪天一失足,头发还没白就已成了白骨。
就是那一日,香环一副大事不好地架势跟我说,皇上带了一个女子回来!
我说:“皇上他三宫六院的,带一个女子回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是,可是皇上封了她为瑶妃。”
我一惊,一般宫中的女子位分都从最低的答应,更衣,才人一步步往上升,怎的这女子一下子就升到了妃位。
我从容地喝着了一小口茶,缓缓道:“那也没什么大惊小怪,树大了总是招风,我只是个小小的昭仪,没必要担心这个。”
“可是,主子就不怕失宠吗?”
我说:“最怕失宠的恐怕不是咱们,况且,我本就没得过什么圣宠,只要静观其变便是,这段时间有什么消息多去打听打听,不可擅做决定,凡事要更加小心。”
她小心答了是,说还是主子想得周到。
其实,我是更加不愿争那宠了,能活着便好,替爹娘和姐姐活着,华家只有我一人了。
我不断得知关于那个新入宫女子的消息,丞相的遗孀,又不知为何被皇帝看中,她似乎不情愿的样子。
我只是宫中小小的嫔妃,这些事看看也就罢了,还是不要参与其中。
在御花园中第一次看见她,我隐在葱郁的桂花树后,看见她,一袭白色宫装,墨发披垂,身段窈窕,后面是恭恭敬敬的一群宫人,将她衬得飘飘似仙人般,体量那般揉佚纤细,我想,这怎么能是大家所说的妖孽?
待美人近看时,纵然早有准备,还是又惊又吓了一大跳,那容颜确实绝美得令所有人自惭形秽,她身后众人和御花园开得正艳的花儿似乎都凋零败落得不成样子,火红的枫叶也失了颜色,唯独看见她,美得令人所有女子嫉妒。
肌肤雪白,可那一双眼真是红色的,泫然欲泣的血珠子般,也是美得倾城倾国。可那目光是冷的,真就像那嗜血的妖魔,又带着不尽的悲哀。
这样的眼神,我见过,在看到姐姐那封血书后的一年里,一人独处时便是这样的眼神,但她毫不掩饰地摆在了阳光下,因为那皇帝宠她爱她,她不屑一顾。
这样的眼神,很可怕。
自此以后我更让香环和阁中几个下人更加小心,能忍的尽量忍,少出门,这个后宫恐怕就要不太平了。
果然,不久后就听说庄妃派人毒杀她,可毕竟是失败了,竟没有回旋的余地,当即处死了,然后或明里暗里,那些沉不住气的人总会死去几个,之后再没有人敢对她不利,这个女人,她真是捧在皇上手心的宝,他是真的爱惨了她,可她还是不屑一顾。
听说她差点看着他死在刺客的刀下,连眉都不皱一下,后来又听说她试图逃了好多次出宫,都被抓了回来,他仍舍不得对她用刑,只是残忍地惩罚那些侍卫宫人,但她似乎恨透了他。
我开始为这个自己偷偷爱着的男人感到悲伤,这么多女人爱着他,他偏偏只爱着这个恨着她的女人,两个人相互的伤害,他不舍不弃,我想,总有一天,说不定他会为了她失去这大好的山河。
我明明看在眼里,只是冷眼看着,什么都不能说,一旦我说了,命就没了,我不能死,华家唯一的女儿必须活着。
然后不知为何,她又不逃宫了,却变得更加可怕,那些害过她的人,她似乎都知道,于是一次比一次残忍的报复,血溅了整个后宫,红艳艳一大片,如同她的眼。
我依旧躲在我的华星阁不敢出门,整个后宫都惶惶不安,不知她明日又会夺取谁的性命,没有人保护的女人,心再毒,手段再狠,在她的面前也只是一具凡胎肉体。皇上拦不住她的恶行,她有自己的死士和护卫,在这个宫里,只要不离去,她想做什么都可以纵容,这里是她的杀人乐园,红颜修罗场。
她是有孕在身的,听宫女太监说,那肚子已经隆了起来,推算日子,怕是那死去丞相的遗孤,可皇帝还是容忍了,他简直就是疯狂了,才会如此爱着这个如同夜叉般的女人。
但她又是值得的,因为她有绝世的美貌,魅惑人心的一双眼,安静时流露的悲伤让人忍不住的怜惜,似乎所有的恶行都能原谅了,我想,他就是这样放纵她的,只要她留在他身边。
她总是穿白色宫装,听说,有时看见大片的鲜血染上她的裙装,她似乎很喜欢的样子,我觉得疯了,她这是疯了,真真是个妖孽,可害怕的时候总忍不住怜悯,就因为初见时看她的眼神。
她是被他逼了,她应该很爱那丞相的,然后在出使途中被杀了,按照皇帝的秉性,很有可能就是被他杀的,难怪她会如此恨他,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爱她,作为一个帝王,爱了,就要得到,他的无情和果断,我是领教过的。
但也不该这样的,杀了这么多人,她会折了肚中孩子的阳寿。
我想提醒她,但不能去,那样喜怒无常的人,谁知道她冰冷的刀子下一刻就会不会刺入我的身体,我承认我是怕的,因为我不能死,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我还是将自己关在华星阁寸步不出,渐渐的也没有其他妃子来探望我,他们似乎都将我忘了,忘了也好,这样的修罗地狱,估计大家都不敢出门的,我必须要活下去。
然后某一日,皇上忽然来了,身后跟着几人,是悄悄到来。
将自己关了几个月,如今见他,却是陌生了,接着就是巨大的震惊,连忙跪拜行礼。
他说:“那些虚礼就免了,朕今天是来拜托你一件事的。”
本要起来的身子又惊地跪了下去,诚惶诚恐道:“皇上有何吩咐尽管吩咐臣妾便是,臣妾纵是万死也不辞,断断不能受皇上‘拜托’二字。”
他叹了口气亲自将我扶了起来,道:“爱妃入宫多久了?”
“回皇上,臣妾是容嘉元年入宫,已经三年了。”
“你品行端正,为人甚是聪明,朕很是满意,可要在这宫中立足,没有子嗣是万万不行的。”
他这话说的没头没脑,我提了十二分的惊心,小心翼翼答道:“臣妾惶恐,皇上能为臣妾着想臣妾已经很满足了,再无所求。”
他笑了笑:“看你紧张的,就是太过小心了,可别忘了,朕是有事要拜托你的。”
“皇上要吩咐什么事,尽管说便是。”
他朝身后的公公使了使眼色,那公公出去,回来时身后跟了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手里抱了约摸两岁大的孩子。
“这是……”料我聪明小心,也不懂他是什么用意,如此小心谨慎地抱个小孩过来,还说拜托我帮忙。
他起身接过那孩子抱在怀中,那孩子立马就哝哝地叫他“父皇”,在他怀里蹭来蹭去。
一瞬间就似乎有天雷轰隆隆滚了过来,但立马又平静了,看着这父子亲密的样子。
他对我说:“这是朕的孩子,慕容辰,以后也是你的孩子,他叫你母亲。”
那一刻我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既是害怕又是惊喜,他竟然要送我一个孩子,他的孩子,有皇家的血脉!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后宫我知道它意味着什么,更何况他还看中着这孩子,一瞬间的激动,手脚发软,再次拜倒在地上。
“皇上!这……”
他平静地看着我。
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帝王的决定,妃子不能轻易过问,只能接受。
“谢皇上。”
“从今以后你还像往常般不能离开华星阁,更不能让辰儿离开这里,不要让人知道他的存在,除了你和身边几个贴近的人,辰儿有什么需要派人跟何九琳说便是,以后你要将他当亲儿子般对待,万万要保住他的安全,否则朕唯你是问。”
我伏身磕了一个头:“臣妾知晓了。”
“来,抱抱你的孩子。”他将那孩子送到我手中,小小的嘴巴含着一个手指头流着口水也不怕生,一把扑到我怀里就咯咯直笑,沾满口水的小手抓着我的头发,还拉了几根“银丝”出来,看得我哭笑不得。
我抱着他,小小的身子都是生命的欢腾,一扫多年的沉寂。
他逗着辰儿说:“来,辰儿,这个是母亲,叫母亲。”
“母……亲……咯咯。”
他很聪明,发音很准,留着口水叫着母亲,还能咯咯笑着,继续抓我的头发把玩。他根本不知道母亲所代表的含义,简单两个字,就让我替代了那个真正生养他的人。
“辰儿真乖,再叫一声父皇。”
“父皇……父皇……”
真是很乖的孩子,让我打心底里喜欢,我说,我会将他当亲生孩子对待,用我的生命守护他。
他说:“是你的话,朕绝对放心。”
他并没逗留多久便走了,留下辰儿依旧留着口水的咯咯笑着,他很乖,不哭也不闹。
到了晚上才知这孩子有多不乖,哭着喊着要娘亲,还是撕心裂肺的喊着“母亲,辰儿要娘亲,娘亲在哪里!”
小小的孩子哭得让人心疼,他叫着我母亲,又问我他的娘亲在哪里,想来是刚从亲母身边离开,那是怎样的女子,有了皇帝的孩子,却不曾入宫为妃,如今还将这孩子从她身边夺走,果然这无情还是帝王家。他有情的,只是所有情爱都给了那个叫苏红璎的女子,其它万物都不在他眼中了。
我只能哄着他:“辰儿要乖,乖乖睡觉,睡着了娘亲就会来。”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澄澈的大眼黑白分明,没有一丝污垢,被这样看着,任何人都不忍心欺骗这样的孩子,但我还是说:“睡吧,娘亲会来看你的。”在梦中来看你。
他眨巴了几下眼睛,蓄满的泪水珠子般滚下来,张开嘴巴,我以为他又要哭了,谁料竟是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就窝在我怀里睡了。
毕竟还是孩子,折腾了几个时辰,早该累了。
也毕竟是孩子,几句话就被哄了下来,太过于天真,可这片后宫到处都是阴谋污垢,只有孩子,还是纯洁无垢的,他要是永远这般干净下去也好。
我令香环和其余几个宫人加紧了小心,皇上也暗中再派了几个侍卫守在门口,既防外人进来,也防我和辰儿出去,从此,华星阁的华昭仪便与世隔绝,似乎无人能记得她的存在,后宫腥风血雨,波及不到这里。
孩子还小,最是容易塑造,先前几个晚上哭闹的厉害,后来也就歇了下来,偶尔还会闹一闹,一闹就是大半夜的,令人不得安生,我也终于体会到了为人母的不容易,母亲将我和姐姐养到这么大,连让我们尽孝的机会都没有便随着父亲去了,命运总是如此弄人。
也在这哭闹中体会到了为人母的喜悦,他会用稚嫩的声音唤我母亲,时日久了,渐渐淡忘了他的娘亲,开始将我当做是他的母亲,摔疼了,第一个喊的是我,高兴了,第一个喊道的还是我,没有我在身边他睡不着,一切的一切,每天都在发生变化,让我充满了喜悦。
我将他当亲儿子看的,他也将我当母亲待,当初对皇上的承诺,我是一定能做到,用我的生命护他周全。
我已经十八了,在过去的十八年里,从未如此感谢过上苍,它总让我在云端与地狱间穿梭,遍体鳞伤的过着,我以为我会在宫中默默等老,我只要活着就好。
而此时,我是如此的感谢,感谢皇帝将这个孩子送到我身边,更加感谢她的生母,教养了如此乖巧的孩子,这如同天上一块馅饼,掉下来,恰好砸在我手里,幸福得天花乱坠。
皇上每月会来看几次孩子,他对辰儿很好,也完全是一个皇家父亲对待儿子的样子,这其中又还多了点什么,我想,是对辰儿母亲的愧疚的,毕竟,将孩子从一个女人身上夺走对她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如果此时有人要将他从我身上夺走,我是万般地不情愿,拼了命也要将他抢回来的。
但他如今是我的,辰儿的母亲在哪里,会不会恨我。
我不知道,这些也不是我该知道的事情,我要做的就是当好他的母亲,护着他周全,不让任何人伤害他,甚至不让其它人知道他的存在。
我知道的,如今这宫里,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妃子给的明枪暗箭,她们如今自顾都不暇,最怕的是那个视人命为草芥,滥杀无辜的妖孽,苏红璎,让人心寒又心怜的女子,我怕她,怕她夺走我的辰儿,怕从此以后又是孤零零一人,更怕自己也会死在她的手上。
一无所有时不怕失去,那就何事都无所畏惧,一旦得到的太多了,便开始日夜担忧。
即便我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几乎将自己囚禁在这个地方,守着辰儿,有时还会做噩梦,梦到他的亲母来向我要她的孩子,或者皇帝又将这孩子送给了其他嫔妃,更可怕的是苏红璎举着血淋淋的刀刺入了辰儿小小的身子,一双红色的眼对着我笑得犹如鬼魅。
半夜惊醒,总要确定他还好好在身边才肯放心,我知道,是我心里病了。
有的事,越是担忧反而越来得快,不是辰儿的生母,不是皇上,也不是苏红璎,是病,开始是发烧不断,请太医来看了也不曾转好,后来身上开始出红色的小点,才被确诊为天花,那一刻似乎整个天都压了下来,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
华星阁本就几乎隔绝了与外界往来,连许多需要的物资也有外面的侍卫领取,所以不怕有什么传染,只是这一次,这里是真正的隔绝了,并且不能声张,不让所有人知道。
那太医来了两个,一并关在华星阁,负责诊脉和熬药,我整日守在辰儿身边不愿离去,香环劝我离开点,如若感染了更不妥,可我不愿啊,没有人细心照顾,他活下去的可能就更小,但我又必须活着,想到我华家要从此绝后,我还是不愿舍了他,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那一段日子,整个天空都笼罩在阴云中,华星阁沉默一片,随时都可能有死亡的到来,这时想想自己的一生最是时候,那些错过的,欢乐过,心酸过的往事,走马灯般过了,说不定到了奈何桥头,还能打个照面。
天可怜见,还是怜惜我们母子的,辰儿好了起来,那太医悉心照料,终是没让我染上,一切都恢复了往日般,隔了段日子,皇上来看我,他说,将辰儿交给我,他没有看错人,他谢谢我。
我说:“臣妾不敢当,还要谢谢皇上,能将辰儿送到臣妾身边就是最大的恩赐了。”
他说:“朕知道你待他好,朕心里很高兴,但不能给你升位分。”
“最好是不要”我说。“让臣妾做了辰儿的母亲,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了,臣妾说了,会用自己的性命互他周全。”
他微蹙的眉松了开来:“林儿,有你,是朕的福气。”
他第一次这么叫我,即使他的爱不在我这里,我也心满意足了。
然而,事情过了一波还有一波,我能用生命护着辰儿的周全,可还是没能逃离与那个女子的相遇,撞破了,一切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第27章叙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