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点头,可他的手那么僵硬,我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汲取最后一点生命残喘。
他的手开始发抖,颤着声音问我:“璎儿,告诉我不是你,不是你要背叛我!”
脖子上的力道松了下来,我终于有力气点了点头,又摇摇头,病气怏怏看着他。
“是我,慕容析,是我跟他们合谋的。”
“为什么?你就这么恨我!”他的声音开始破碎,低沉着嗓音问我。
我说:“慕容析,让你的江山给我陪葬吧。”
他僵了一下,又苦笑:“你要我的江山,要我的命都可以给你,但是璎儿,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哪怕一点点。”
我说:“你先放开我,我快要喘不上气了。”
他松了手,将枕头垫在我身后扶我靠在上面,我喘了半天气儿才缓过来。
“慕容析,我就要死了。”
他不说话,深黑的眸子静静看我,里面有痛苦和隐忍,昏暗的烛光在他眼中湮灭不见。
“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可是,觉得这一生从未如此漫长过,各种纠葛,对错是非,慕容析,你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你,咱们算是扯平了。”
他握着我的手放在唇边,那手明明已经枯瘦如柴了,昔日美人早已不在,你还眷恋什么。
他说:“我不管什么对不对得起,璎儿,这些年来,你对我到底是什么心情?”
“我都要死了,你还如此执着为何,都不重要了。”
“我不管!我只要知道,我千方百计留你在身边,挖空心思对你好,爱你,宠你,璎儿,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我只要得到你的心,你的心里,除了那死去的人还有没有我!哪怕,一点点。”
握着我的手更加用力,平日俊逸的脸不知何时消瘦了许多,眼睛是沉痛的坚定。
他永远是如此固执,固执得要将想要的一切归纳于自己掌中,即使我要死了,他也不放过。
真的无法逃过了。
我说:“慕容析,我爱过的,真的爱过,比子卿还爱。”
握住我的手温热有力,他并没有多大的起伏,只是坐了近来,扶着我的肩,抱入他怀中。
“璎儿,再让我抱抱你。”
一室寂静无声,那烛火还是幽幽,像是无情注视的眼睛。
脖子上湿湿的,一滴两滴,他哭了。
我说:“慕容析,我爱你,也恨着你,苏府十八条性命可都在你手中断送,子卿也被你害死的,种种因果,我恨的你要死,你还强行让我将心也夺走了,真是好笑,你这么狠的人,怎么还能爱上你呢,我恨着你,一并连自己也恨上了!”
“你总是这么狠心,对谁都狠心,璎儿,都是我的错,你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
我软软靠在他肩上:“慕容析,你也狠,却独独对我狠不下心来,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恨不得毁了你的江山让你生不如死,可如今又恨我自己,都是无奈啊,我就要死了,那用你的江山来给我陪葬,也对得起我倾城倾国的美貌,我对你倾城倾国的爱和恨。”
“别说了,璎儿。”
“那就别说了,我死后跟子卿合葬,到了阴间地府我也好跟他有个交代。”
“璎儿……”
“这一世是不行了,慕容析,我们没有缘分,不该的,即使爱上了你,我依然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等来世吧,来世,万万要有一个好的开头,不会再错过了。”
他抱着我哽咽:“璎儿,我不要你的来世,就要今生,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我也奇怪:“是啊,为何会走到今天的地步,明明开头都是好的,中间是哪里出了错?”
烛火明明灭灭,平时围得紧密的的寝殿入不了一丝风,此刻竟有纱帐飘飘摇摇,我听见了杀伐声不断,侍卫的厮杀惨叫,传到混沌的脑中模模糊糊似在风雨中凝听梦的呼唤,好似十七岁的烟雨里看见淡淡容颜的他。
一切都来了,毁了你的江山,应该会有一点点的记恨我吧,哪怕一点点也好。
我喘着游丝般的气儿,道:“你看,你的江山就要毁在我手里了,而你还抱着一个即将死去的女人,外面是无数拼死护你的侍卫,命运就是如此可笑。”
他始终抱着我不发一言,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慕容析,你再亲亲我好吗?”
他点点头,将枕头摆好让我平躺着,手抚上干燥惨白的唇。
“慕容析,我很难看很难看了是不是。”
他摇摇头,轻轻吻了我,在唇上辗转流连,带着丝丝的颤抖。
从久病后,他们都不让我照镜子,我知道我难看了,那一次趁明湘不在让辰儿拿了铜镜给我,镜里面的人简直都不认识了,削瘦如骨的身子,脸色惨白似张白纸,两颊和眼眶凹陷,可那眼睛还是幽幽的暗红,透着死亡的气息,森森一个鬼魅。
看清楚那一瞬,抖的一下将镜子掉了,从此再也不敢看自己的容颜,当初封都艳绝一时的红璎,谁能想到是如今的样子,倾城美人,五年的光阴,耗尽一切。
一切就要结束了。
我说:“慕容析,让我一个人吧,我想静静地走。”
“可要见见恒儿?”他的语调平淡。
我摇头:“已经见过了,今夜,任何人都不见。”
“璎儿……”
“你走吧。”
我闭上眼不愿见他,外面刀光剑影兵临城下,你该做自己的事情了。
从未觉得这寝宫如此空旷,烛影摇摇晃晃,伴着外面的厮杀,那纱帐越发飘扬了,还有淡淡血腥味,我孤独地躺在昏暗中,呼吸都破碎了,迷迷糊糊中一切都不真切,还记得那些烟雨,记得一个个如花的女子。
可从未忆起从那指间一遍遍淌过的琴音,他死后,我再没有抚过琴。
那是上一世的琴,我再没资格弹了。
百年之后,可还有人,奈何桥头忆我。
容嘉八年,二月,南有莽寇猖狂,朝廷多次派兵围剿无果,举国忧虑,时,京城封都数万寻国军队一夜入城,直捣皇宫重地,官民抵挡无效,皇宫被围。初,建环帝隐而不出,尔后率军抵抗,怒而发之,势不可挡。寻国见攻不下,神秘撤退,封都百姓不伤,一战后,物资无损,实乃奇事,官民皆道帝真命天子,俯首拜之,天下太平。
次日,璎皇后甍,帝痛之,举国大丧,令不葬皇陵,众奇之。
朝廷官皆言向寻讨回公道,帝反之,问何故,左右言它而不明言,久之,无人再议。
封国的史册对这短短的一夜只记了短短几字,便再无它言。
正史往往有时是模棱两可以供后人猜测;野史往往记录的是那猜测的详情,供后人茶余饭后闲谈做笑资,记载详细生动有致,可又版本多样,让人无力去猜哪个才是真正的历史。也许哪个都不是,那在正史中断了的弦音本就无人知道,那野史只是多情的文人野吏杜撰出来供世人咀嚼玩味的故事,否则,所有的历史都太枯燥冰冷了。
所以,在野史中,记载最多的不是那莽寇有多猖狂,也不是那寻国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了封都城内,更不在乎建环帝为何不对寻国发难,而是那短短数字中提到的早已作古的璎皇后,带了丝香艳的故事。
有史书云那璎皇后乃妖孽转世,生得绝美倾城,自十八岁后一夜间双瞳如血,寻常人视之骇然,如含两颗血珠子。至此性情大变,方显妖孽本性,嗜血嗜杀,畏惧红色而性妒美艳女子,见之,或杀或咬,百般残忍,封都百姓皆畏之。
其夫君乃封国相国,爱其美貌而纳之,不料时日不久,被其妖嗜血食肉而亡,无人见其尸首,穆家自此绝后。
后,此妖孽又于宫墙侧与建环帝相遇,帝亦爱其美貌,不顾妖孽性残,破众臣之所阻,毅然纳其为宫妃,日夜宠爱,无视后宫佳丽三千红颜老。而妖孽性残,先后残杀后宫妃子无数,一时间皇宫后院血迹满地,冤魂夜哭,帝无视生命残喘,对其宠爱如旧。
又有朝臣劝谏无数,帝令其观之,妖妃乃下令斩杀劝谏朝臣,皆为忠良名门之士,举国哀悼,大叹妖孽当道,国之不国家之不家,蒙帝之慧眼而乱杀忠臣,朝廷污浊,官员纷纷辞官归去,帝留之,无果。
太后瞢,帝扶妖妃为后,恶行依旧,举国皆难,大道灭妖后,帝压之。秋,妖后焚栖凤殿而欲离宫,帝拦之,上铰链而囚禁,无令其所害。后有杨姓道人入宫,以药饮之,日久而妖后死,道士收其魂魄腾云而去,帝大恸。
又有史书云,此璎皇后是前苏学士的独女,闺名红璎,名门闺秀,美貌端庄,自十六岁之后封都未成家的公子王孙上门求亲的络绎不绝,为见红璎一面而踏破了门槛,那女子却是机灵非常,拒绝了所有上门求情的人。
然后便是在湖边偶遇了当朝年轻宰相穆子卿,才子佳人,犹如所有戏目中的故事,相碰出爱情的火花,但又因穆子卿奉旨杀了她苏家全家,只有一个丫鬟和她幸存,一夜双眸似血,绝美流溢朱色光芒,令繁华失色,自此两人决裂,发誓永生为仇,不死不休。可又不知为何,苏红璎嫁给了穆子卿,当时满城缟素,竟是用了白色的轿子将她迎入府中。
这苏红璎也是天生的煞星,不久,穆子卿在出史邻国时被杀,苏红璎悲伤之余又因寂寞难耐,竟吸引当朝皇帝当了后宫妃子,一时圣宠不倦,真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后宫粉黛无颜色。
骄纵宠溺的后果就是引起后后宫无数妒忌陷害,一时之间后宫争夺激烈,赢了就是生存,死了就是白骨,皇帝不知处死多少后宫妃子才保全她。后又有两次宫殿走水,都差点要了她的性命,幸好抢救及时,皇帝封苏红璎为封国皇后,封号取其闺名一字璎,立意璎珞之意,从此母仪天下,恩宠不断。
可惜红颜薄命,璎皇后自为皇帝诞下皇子恒之后体弱多病,终年缠绵病榻,帝怜之,让其住在自己的寝宫日夜同寝同食,可还是没能逃过病魔的魔掌,在容嘉八年的某一夜,恰有敌国军队入侵,璎皇后担忧受惊,竟在那一夜闭目长辞,享年二十三岁,皇帝悲痛至极,令人将其厚葬,扬言待他百年之后要与璎皇后合葬。
还有史书说那璎皇后其实是寻国潜伏在封国的奸细,自入宫以来盗取无数国家秘密,才会让封都一夜之间寻兵无数,之后攻城无果,苏红璎畏惧,跟着军队一起撤退,皇帝觉得这是他的奇耻大辱,才会申告天下皇后病逝。
也有更离奇的史书,说苏红璎其实是观灵台上一株仙草,为报答皇帝前世以血灌溉,今生夫妻相许以报恩,恩情偿完后便入了仙籍了断红尘,留下一子恒为皇子,自小聪明,出生三时辰后才哭出第一声,这是天降祥瑞的征兆。
更还有史书云……
这便是史书纷纭了,每一个苏红璎都是有血有肉的倾世美人,每个苏红璎都不是真正的苏红璎,那正史上未详细记载的,那野史就众说纷纭,一样都是传奇,一样都是做为过去的人,苏红璎,只化作了一个符号供人咀嚼兴叹罢了。
如此绚烂一个佳人,在她死后不久,在历史还没有成为历史的时候,关于她的传言就飘满了封都整个杨柳岸,芙蕖旁,如同她当年的美名般,伴着新春初绿的柳飘呀飘的,入了刚长成的王孙公子耳中,也进了才出落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梦里。
这该是多美的一个美人。
那赤红的眸子,可曾哭出了似血的泪,可曾在看见伴侣时流转出旖旎风情,她的爱到底在谁的身上。
多么传奇的一个美人。
帝王日夜思量,她的美貌同万里江山并存,千年后,还会在文人墨客的笔下歌颂叹息。
时间洗涤过后,岁月尘封了一切,再无人记得她如何的痛过,那爱如此沉重,以至于只能用死亡来解脱。
我翻完最后一页纸,湾采端了药碗上前:“该喝药了。”
我说:“药喝完了也不见得有效,这书中写的,我一点也想不起来,那人真的就是我吗?”
“那就是你,不信,你照照镜子。”
我端详了镜子无数次,容貌倾城,眸子暗红,流转间确有血色流溢,红尘尽灭其中。
可书上说的那些我一点也记不起来,我说,我死了,如今又活着,或许,我真是妖。
她说:“你就是妖,不信,你再照照镜子。”
我依旧端详那镜子,里面的人依旧倾城。
然后我笑了:“没错,那就是我,我就是妖。”
第26章断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