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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岂唯朋友故旧如之?先生弟子或如之。而独不见董仲舒之事乎?仲舒推说灾异,主父偃嫉之,窃其书而奏之。上召视诸儒,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大愚。于是下仲舒狱,几死。而独不见钱惟演之事乎?惟演执弟子礼事王安石,逮安石创行新法,惟演屡谏沮之,安石大怒而绝之。惟演遂终身外任,仅至朝请郎而卒。於乎!义莫义于先生弟子,而步舒虽黭浅,何至并其师而愚之?而仲舒不能必之于步舒。安石虽强戾,何至并其弟子而绝之?而惟演不能必之于安石。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先生、弟子如之?主臣或如之。而独不见大夫种之事乎?越王勾践栖于会稽,使种行成于吴。及吴既灭,人或谗种且作乱,勾践乃赐种剑,种自杀。而独不见韩信之事乎?信佐汉高定天下,战必胜,攻必取。及帝畏恶其能,疑信且反,则使武士缚信斩之,夷三族。於乎!隆莫隆于主臣,而以勾践之焦心劳思,宜其追思旧德不忘,而种不能必之于勾践;以汉高之豁达大度,宜其护持功臣不死,而信不能必之于汉高。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主臣如之?僚属或如之。而独不见周昌之事乎?昌为御史大夫,谓赵尧年少刀笔吏耳。既而尧讽帝徙昌为赵相,帝遂拜尧为御史大夫。而独不见杨骏之事乎?骏诛,其故吏潘岳、掾崔基等,不敢主葬,填塚而逃。於乎!职莫职于僚属,而尧夺昌位于片言,而昌不能必之于尧。基、岳等负骏于九泉,而骏不能必之于基、岳。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僚属如之?姻亚或如之。而独不见何尚之之事乎?尚之之女适刘湛子黯,而湛与尚之意好不笃,湛欲领丹阳,乃徙尚之为祠部尚书。而独不见魏元忠之事乎?元忠之子昇,娶郑远女。昇与节愍太子谋诛武三思,废韦庶人,不克,元忠坐系狱,远以此离婚。而独不见解缙之事乎?缙与胡广约为婚,及缙败,子祯亮徙辽东,广欲离婚,其女截耳为誓乃止。於乎!情莫情于姻亚,而尚之不能必之于湛,元忠不能必之于远,缙几不能必之于广。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姻亚如之?奴婢或如之。而独不见彭宠之事乎?宠拔蓟城,自立为燕王,而苍头子密等三人缚宠斩其头。而独不见杨慎矜之事乎?慎矜之婢春草入贵妃姊家,因得见帝,具言史敬忠夜过慎矜,坐庭中,步星变,夜分乃去。帝怒而婢漏言,于是王鉷、李林甫飞牒告慎矜蓄藏谶纬妖言,与妄人交。诏杖敬忠,赐慎矜死,籍其家。於乎!贱莫贱于奴婢,而宠不能必之于子密,慎矜不能必之于春草。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奴婢如之?闺闼之好或如之。而独不见吴起之事乎?鲁欲将起,起娶齐女为妻,而鲁疑之,起遂杀妻以明不与齐。而独不见苏秦之事乎?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归至家,妻不下纴,嫂不为炊。而独不见朱买臣之事乎?买臣不治产业,常担束薪,歌呕道中,其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买臣不能留,即听之去。而独不见窦怀贞之事乎?怀贞为韦后乳媪婿,以自媚于后;及后败,怀贞斩妻献其首。於乎!谐莫谐于夫妇,而吴起、窦怀贞之妻不能必之于其夫,苏秦、朱买臣又不能必之于其妻。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岂惟闺闼之好如之?天亲之爱或如之。而独不见刘向之事乎?王氏擅国,向上封事极谏,而其子歆乃用王莽举为侍中,为莽典文章,倡导在位,褒扬功德,驯致摄篡。而独不见褚炤之事乎?萧道成篡宋为齐,褚渊由司空迁为司徒,从弟炤叹曰:'门户不幸,乃有今日之事!'而独不见王安国之事乎?安国戒其兄安石远佞人,吕惠卿衔之,以此罢安国,而安石弗为救。而独不见蔡京之事乎?京前后四当国,逮昏眊不任事,则其子攸权势与父相埒,遂挤之使去位。於乎!亲莫亲于父子,友莫友于昆弟,而以言乎趋附,则向不能必之于歆,炤不能必之于渊;以言乎倾轧,则安国不能必之于安石,京不能必之于攸。而子大夫能必之于客乎?
"是故贤否亲疏之故,去来离合之机,最不可恃,最不可解。谓贤者德盛,是以来者来、合者合乎?而否者势盛,则亦如之。谓否者德衰,是以去者去、离者离乎?而贤者势衰,则亦如之。此所谓最不可恃也。谓亲者德通,是以来者来、合者合乎?而疏者势通,则亦如之。谓疏者德梗,是以去者去、离者离乎?而亲者势梗,则亦如之。此所谓最不可解也。
"且夫天下之最不可恃,君子必有以恃乎其不可恃也。天下之最不可解,君子必有以解乎其不可解也。恃乎其不可恃,莫如处之以和、体之以恕。解乎其不可解,莫如固之以静、驯之以常。剽贼至,而我毋抵;钩距至,而我毋设:是谓处之以和。满谰至,而我毋校;笃诟至,而我毋反:是谓体之以恕。纷孥至,而我毋捷;苟简至,而我毋随:是谓固之以静。愤懑至,而我毋留;惨痛至,而我毋过:是谓驯之以常。是谓能以《诗》《礼》之概御不祥,是谓能以天地之心感不良,是谓能以君子之道药小人之狂。然则子大夫何必用不訾之躯,争小小去来离合于人间,而重睢睢盱盱于客为乎?
"且夫山有猛兽,群物之归也;国有伦魁,众正之望也。窃尝评骘子大夫胸怀伊、傅之忠,口吐思、孟之奥,气包侨、亮之伟,材夺良、猛之奇;朝廷而不惟柱石之用、公辅而不惟荐绅领袖之求则已,不然,舍子大夫其谁与归?庸讵知夫向之讥议不停喙者,不且久而论定以子大夫体用本末、洞彻恳到矣乎?庸讵知夫子大夫经摧锉沮丧之后,不且识老而气沈、身详而心密,一旦得其当于家国天下,而裨补更无涯涘矣乎?庸讵知夫朱唇公子不且肉袒谢罪、涕泣而改其前非矣乎?不且指九天以为正,愿终身以为好矣乎?庸讵知夫群客不且迁思回虑、丐公子以重为请矣乎?不且蹻足抗手,望子大夫后先而奔奏之矣乎?
"且夫物态犹草木也,君子犹春夏也。草木有荣有落,而春夏无不发生长赢之时。物态有高有下,而君子无不俶傥瑰玮之理。愿子大夫重仁袭义,曾不蒂芥。既去矣,既离矣,则毋谯让以声其丑;既而更来矣,更合矣,则毋抗拒以塞其诚。而独不见翟公之事乎?翟公为廷尉,宾客填门,及废,门外可设爵罗。后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大书其门曰:'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贫一富,乃见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浮一没,交情乃出。'於乎!客固薄矣,而翟公毋乃褊乎?愿子大夫毋蹈其辙而善其后焉。"
大夫曰:"善哉!虽然,君子固必有止人于邪之气象。既匮散而更收之,孰与蚤护持而一致之矣乎?"苍眉先生曰:"是在子大夫之前行而素修也矣。而独不见周公、孔子之事乎?周公于布衣之士,执贽所师见者十二人,穷巷白屋所先见者四十九人,时进善者百人,教士者千人,官朝者万人。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人,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如以势而已,则周公摄天子而有居东三年之变,孔子为司寇而卒退老杏坛以终其身。岂其摄天子而千万人来,居东三年而千万人皆去;为司寇而三千、七十之子合,退老杏坛而三千、七十之子皆离矣乎?如以前行素修而已,则周公之千人、万人,孔子之三千、七十,神理脉落,直如一人;而孟尝、平原、信陵、春申各招致宾客以数千计者,岂不骞污渫恶,不足齿列,如无一人矣乎?於乎!千万人如一人,是故可夷可险,可生可死,而不可使巇也。数千人如无一人,是故可去可来,可合可离,而不可使恒其德也。愿子大夫缮其德性,详其品节,厚其包裹,慎其交游,修实不修名,责躬不责物,蓄同不蓄异,树好不树仇,义类足以广己,经训足以服人,钧陶足以长世,伦魁足以帅群,砥厉足以存检,庄敬足以持容,忠勤足以吐款,记注足以明衷;宁静颛一,足以固于其节;诪张变幻,足以止于其萌;光辉絜白,足以彻于其镜;阴贼险狠,足以愧于其衾;安居恬愉,足以系于其乐;劳苦患难,足以剖于其诚;真源活泼,足以证于其谛;摧残零落,足以止于其宗。岂不道德尊而善气洋溢矣乎?"
大夫乃惴恐詟伏而谢先生曰:"自今以往,谨当发周情,循孔、思,抗心厉志,以奉先生之教督无敢忘!《诗》曰:'有斐君子,终不可蕴兮!'其先生之谓乎!"
原爱
曰:君子积学所以明道,明道所以辨物,辨物所以爱材,爱材所以理政,理政所以济时,济时所以庇国。《诗》曰:"伐柯如之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是故天下之材,莫不出于君,出于相,出于师,出于友。必伏羲然后用六佐,必黄帝然后用四相,必舜然后用五人,必武王然后用乱臣十人。天下之材出于君,此其徵矣。尔乃左右王前,而与闻官人立政之事,唯相是赖。必管仲然后识隰朋、宾胥无,必子产然后识裨谌、冯简子,必诸葛亮然后识蒋琬、董允,必狄仁杰然后识桓彦范、张柬之。天下之材出于相,此其徵矣。尔乃甄陶问学而参造化之权,唯师是赖。必仲尼之门,然后多王佐之器与奔走、后先之材;必子舆之门,然后与闻王霸德力之辨;必王通之门,然后多将相;必欧阳修之门,然后多文章节义之士。天下之材出于师,此其徵矣。尔乃游扬声气而关天下国家之重,唯友是赖。必鲍叔牙然后荐管仲,必百里奚然后荐蹇叔,必吕婆楼然后荐王猛,必刘子羽然后荐吴玠。天下之材出于友,此其徵矣。
《诗》曰:"既见君子,不我遐弃。"夫谓君子不我遐弃,而忍自我遐弃君子乎哉?是故为君者不可以不爱材,为君而不爱材谓之骜;为相者不可以不爱材,为相而不爱材谓之眊;为师者不可以不爱材,为师而不爱材谓之峭;为友者不可以不爱材,为友而不爱材谓之媢。积骜则生阴阳水火之愆,积眊则生礼乐征伐之愆,积峭则生逼文史、成荆棘之愆,积媢则生借名器、长穿窬之愆。百灵之所以弗集,万邦之所以弗宁,则皆于不爱材之一念乎巇之。《易》曰:"忧悔吝者存乎介。"言一念不可以不慎也。
且夫治其一念,所以治天下也。去怠从敬,所以治其一念也。是故为君者不可以不敬天,知敬天,则毋敢骜;毋敢骜,则爱材必矣。为相者不可以不敬人,知敬人,则毋敢眊;毋敢眊,则爱材必矣。为师者不可以不敬道,知敬道,则毋敢峭;毋敢峭,则爱材必矣。为友者不可以不敬义,知敬义,则毋敢媢;毋敢媢,则爱材必矣。是故三代已上,有圣君焉,天下之材诉诉如也。三代已降,无圣君焉,有贤君焉,则天下之材不枯;无贤君焉,有贤相焉,则天下之材不枯;无贤相焉,有贤师、友焉,则天下之材不枯;有贤师、友焉,又有贤君、相焉,则天下之材大不枯;无贤君、相焉,又无贤师、友焉,则天下之材乃大枯矣。孟子曰:"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而况于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