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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所谓不徇常见,料其为非而蚤抑之者:而不见夫虎在阱而鹰在笼乎?虎在阱,一啬夫能驯之也;逮其放而之于山谷之间,则叱咤风云而不可制矣。鹰在笼,一孺子能调之也;逮其放而之于丛薄之间,则挺击群物而不可当矣。尔乃顺比滑泽之性,污漫突盗之智,腾踊殽乱之概,钩录疾力之能,于人材则为赘瘤,于民物则为蟊贼。栖之微末,已不胜其蔽也,尔乃擢之巍显以骇群听乎?范我驰驱,已不胜其劳也,尔乃假之柄藉以桡国是乎?左右呼召,已不胜其丑也,尔乃挤之缙绅先生之列,誉其所不可誉乎?旦夕期会,已不胜其谲也,尔乃委之社稷遗孤之寄,信其所不可信乎?是故相如料赵括而中,巨源料王衍而中,成败若符契也。王猛料慕容而中,九龄料禄山而中,顺逆若烛照也。语曰:"为虺弗摧,为蛇将若何?"是故君子有必严之界限,毋以盈廷所忽而遂忘之;有必慎之名器,毋以杂材可录而并进之;有必伸之禁令,毋以功罪未明而姑待之;有必削之根株,毋以恩怨不测而遽舍之;有必振之玩愒,毋以不涉吾事而两存之;有必破之牵掣,毋以或贻后患而中止之。《书》曰:"尔无昵于憸人,充耳目之官,迪上以非先王之典。"此谓不徇常见,料其为非而蚤抑之也。
行此八抑,而群邪不屏,众正不兴,纪纲不肃于当代、风会不登于上古者,吾未之前闻。弗行此八抑,而群邪屏、众正兴、纪纲肃于当代、风会登于上古者,吾亦未之前闻。孔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是故君子必先治我,然后治人。我弗睢盱,然后能用缓持急,以抑其躁。我弗暖昧,然后能握真照伪,以抑其诡。我弗溺于欲,然后能析公私,以抑其所不可。我弗窒于用,然后能较长短,以抑其所不能。我弗为强者所持,然后能正义直指以抑之。我弗为浅者所料,然后能微言曲指以抑之。我弗执己之愚以居议论之总,然后能不设成见,悔其既往而卒抑之。我弗规时之宜以滋隐然之患,然后能不徇常见,料其为非而蚤抑之。是故知言养气,弗睢盱之本也;穷理尽性,弗暖昧之本也;严于圣狂、人禽之界,弗溺于欲之本也;熟于上下古今之故,弗窒于用之本也;刚而无滓,弗为强者所持之本也;宽而有制,弗为浅者所料之本也;勤学好问,常有以下人,弗执己之愚以居议论之总之本也;观天察地,常有以先人,弗规时之宣以滋隐然之患之本也。是故君子贵有本。
审类
曰:凡物莫不以类育,以类聚,以类应。凡物莫不以类分,以类畏,以类灭。凡物莫不各从其形,各从其色,各从其制,各从其化,各从其性,各从其情,各从其具,各从其用,各从其质,各从其声,各从其分,各从其数,各从其品,各从其候,各从其处,各从其人。殖禾用谷,孵鸡用卵,以类育也。比目成队,连理成棻,以类聚也。召云唯龙,命吕唯律,以类应也。燕不生凤,兔不乳马,以类分也。犬能制鹿,鼠能伏猨,以类畏也。虎必吞羊,鸡必啄蚁,以类灭也。夔一足,蛇两头,从其形也。鹄不日浴而白,鸟不日黔而黑,从其色也。鹦鹉摩背而喑,鸜鹆翦舌而语,从其制也。雉入水而为蜃,蛇升天而为龙,从其化也。鹤爱阴而恶阳,雁爱阳而恶阴,从其性也。乌反哺,枭反噬,从其情也。蝮有利牙而咬人,麟有肉角而不触,从其具也。毒龙可以为祸,刍狗可以为福,从其用也。美金以铸剑戟,恶金以铸斧鉏,从其质也。钟大而疾则短闻,钟小而虚则远闻,从其声也。猩猩知往而不知来,乾鹊知来而不知往,从其分也。蛇形虽长而命甚短,龟形虽短而命甚长,从其数也。荆棘深而刺足,芝兰浅而入怀,从其品也。夏物长而荠麦枯,冬物凋而松柏茂,从其候也。钧之橘也,树之江南则为橘,树之江北则为枳,从其处也。钧之葛也,君子得其材而为絺,小人得其叶而为羹,从其人也。
且夫物之类万万也,人之类亦万万也,是故备知物类之理,则亦备知人类之理。凡人莫不以好类好,以丑类丑。
以好类好维何?燧人曰四佐,伏羲曰六仕,黄帝曰六相、曰四史,唐虞曰四岳、曰九官、曰十二牧、曰十六相,商曰二相,殷曰三仁。周曰八虞、曰四友、曰十乱,郑曰三良,晋曰贤士五人、曰二国士、曰八卿,秦曰五子,越曰五大夫,汉曰三杰、曰十八侯、曰中兴辅佐十一人、曰二十八将,蜀曰四英,晋曰二妙,唐曰十八学士、曰三俊,宋曰四贤、曰四真、曰耆英十二人,明曰四先生、曰三杨、曰三大老。是类也,家得之,以贤其自出;国得之,以辅其侯王;天下得之,以成其康乐;万代得之,以续其馨香;乾坤得之,以植其体;日月得之,以耀其光;山川鬼神得之,以享其祀;人民物畜得之,以召其祥。《诗》曰:"惠而好我,携手同行。"《书》曰:"野无遗贤,万邦咸宁。"是不为以好类好者劝乎?
以丑类丑维何?虞曰四凶,周曰三叔,鲁曰三桓,齐曰三子,郑曰七穆,晋曰三卿、曰二五耦,战国曰四豪,汉曰五侯、曰七贵,魏曰八族、曰台中三狗,晋曰二十四支、曰四伯,北齐曰三佞、曰八贵,隋曰五贵,唐曰八关十六子、曰八司马、曰五狗、曰三秽,宋曰三尸、曰十钻、曰三虎、曰五鬼、曰四瞠、曰四伥、曰十客,明曰四害、曰八虎、曰七豺八狗、曰五虎、曰五彪、曰十狗、曰十孩儿、曰四十孙。是类也,家得之,以辱其自出;国得之,以降其侯王;天下得之,以损其康乐;万代得之,以断其馨香;乾坤得之,以剥其体;日月得之,以晦其光;山川鬼神得之,以殄其祀;人民物畜得之,以闭其祥。《诗》曰:"洽比其邻,昏姻孔云。"《书》曰:"简贤附势,实繁有徒。"是不为以丑类丑者诫乎?
且夫天下好丑,有在明白斩截之中,则亦有在影响枝离之中。是故公输刻凤,畴欺以巧?伯乐相马,畴匿以良?谓之明白。朦瞍仰视,欲见星辰;跛蹩力行,欲争涂轨:谓之影响。扁鹊活人,庸医是逐;乌获扛鼎,孱夫是斥:谓之斩截。闾姝憔悴,嫫母是媒;伯夷见弃,盗跖是与:谓之枝离。是故毋为影响,毋为枝离,此好丑所以各类其类也。凡天性出乎阳刚,而通洞条达以为概,强立不返以为骨,容止出乎和易,而不挢饰岸异以为高,夷险一节、久暂一态以为信,必好者类也。凡天性出乎阴柔,而欹邪曲折、回互隐伏以为术,与人累岁聚处、不露纤芥以为深,容止出乎造作,而其中无有、其外若或有之以为安,震荡飘忽、不主故常以为巧,必丑者类也。
凡读书必析天人王霸,而不耽记诵,则免丧志之诮;不矜词藻,则见大道之原;论世必兼治乱存亡,而不信乾符坤珍,则删谀美之说;不苟旦夕,则廑厝火积薪之戒:必好者类也。凡读书不识周公孔子,而鼓其杂说,则乱群儒之听;骋其妍词,则钓当代大人先生之说;论世不闻唐虞三代,而录其近规,则号为圣神文武之朝;侈其浅效,则作歌以庆仁寿之代:必丑者类也。
凡立身则与泰山乔岳同其坚重,而《诗》《礼》足以植其骨干,骨干足以生其光晖,扪心与明瑶美玉同其洁白,而天日足以照其梦寐,梦寐足以证其平生:必好者类也。凡立身与草木荣华同其俯仰,而旦夕足以料其血脉,血脉足以窘其气候;扪心与鬼魅伎俩同其出入,而城府足以藏其机阱,机阱足以损其福履:必丑者类也。
凡处己则恭敬撙节,虽贤智而多戒惧,虽丰裕而存俭约,与人则慷慨轩豁,虽愚盲而进忠告,虽疏远而共交欢:必好者类也。凡处己则放诞奢纵,虽清夜而掸奇诡,虽小物而嗜美好;与人则峻厉狭小,虽同堂而设畦畛,虽亲故而计锱铢:必丑者类也。
凡出话不揣听者之耳,而申吾意指之所必然,折佞人幸子之不然;作事不惟一己之利,而料万众之所同然,破私心小道之不然:必好者类也。凡出话不揆先王之训,而老成耆艾以为不然,新进小生以为然;作事不关天下国家之福,而书生痛哭流涕以为不然,燕朋溺辟以为然:必丑者类也。
凡野处则安耕凿之常,不为闾井倡其浇薄;进于朝堂,则守澹泊宁静之素,不与同学少年斗其躁进:必好者类也。凡野处则醉心富贵利达之乐,不知韦布是何风味;立于朝堂,则不胜其走侯王、誉功德之劳,不知礼义廉耻是何关系:必丑者类也。
凡燕居则彬彬儒雅之林,不为宴安损其动静;立于官府,则廪廪有士君子之行,不与吏胥竞其短长:必好者类也。凡宴居则穷博弈饮酒之欢,不知名教是何乐地;立于朝堂,则不胜其簿书钱谷之气,不知天地名物是何担荷:必丑者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