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出版文学> 浮邱子>第13章

第13章

甲缪
曰:君子毋敢有盖世之心,毋敢有戮人之心。有盖世之心,节必漏,窍必聋,体必缺,势必穷。有戮人之心,天必怒,神必凶,灾必降,祸必丛。大舜舍己从人,禹闻善言则拜,此名德也。名德之不修,于是乎夏桀力能申钩索铁,而有南巢之放也矣。商辛智足拒谏饰非,而首悬太白之旗也矣。汤开三面之网,武除炮烙之刑,此仁政也。仁政之不讲,于是乎郑铸刑书,而叔向訾其败也矣。晋铸刑鼎,而仲尼料其亡也矣。语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夫夏桀、商辛,则皆盖世之为害也。叔向、仲尼,则皆明戮人之不可也。如之何其勿鉴戒也?
是故九州之大,朝下一令而暮周遍之,谓之骋。兆民之多,我创一法而尽芟刈之,谓之甚。智察目前,罔图后患,谓之幸。苛治元元,逼令他向,谓之屏。不量彼己,擅开衅巇,谓之偾。不校真似,横施术数,谓之影。除乱太骤,求治太急,谓之耸。扞危不能,求安不得,谓之梗。是故君子知寡知众则知畏,知止知行则知慎,知猛知宽则知平,知死知生则知正。《易》曰:"无有师保,如临父母。"知畏也夫!
《诗》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知慎也夫!《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知平也夫!《礼》曰:"以着其义,以考其信。"知正也夫!
是故衣缺其衽,室留其隅,君子毋敢满也,满则去夷涂而蹈崎岖。凤含其咮,麟肉其角,君子毋敢烈也,烈则耗元气而忧患作。是故齐桓病在满,此末路所以必折也。秦皇病在烈,此大化所以竟斩也。苻坚病在满,此拙举所以不昌也。柴氏病在烈,此治理所以太粗也。且夫上弥满则下弥逊,上弥烈则下弥恐。逊生伪,伪生伺,伺生中。恐生侧,侧生移,移生借。积生中、生借之意以至乎上之前,则焉往而不狡狯焉?凡有所纷纭以成渗漏,有所艰难以成窒碍,有所描画以成枝梧,有所披猖以成纰缪,则曰此请于上而后行者也,下无能为焉。凡有所肥美以偿艳慕,有所枯德以偿辟忌,有所挤坠以偿怨毒,有所援系以偿请寄,则曰此请于上而后行者也,下无能为焉。凡古先载籍所无而不为详,祖宗彝训所无而不为详,大君体统所无而不为详,蒸民物则所无而不为详,则曰此请于上而后行者也,下无能为焉。凡老成耆艾所非而不为悚,儿童走卒所非而不为悚,肺腑亲戚所非而不为悚,草茅儒生所非而不为悚,则曰此请于上而后行者也,下无能为焉。
且夫下无能为,此三代已降为人上者所乐闻也,此三代已降为人下者之老计秘诀也。下足恭而不忤上,上怚中而不考下。下不忤上,而上之动止起讫,在下之计数之中。上不考下,而下之浅深然否,在上之意料之外。于是下弥鬼,而上弥满、弥烈,蒙窃惑焉,未见其可也。孔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孟子曰:"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夫皆曰"予知",满之至也,而人心之罟擭陷阱亡穷,惨之至也。"恶敢当我",烈之至也,而一人之外不能敌,辱之至也。满生惨,惨生剥,剥生落,烈生辱,辱生蹙,蹙生尽。积生落、生尽之势以至于社稷之不血食,子孙黎民之不能保,则何益之有焉?
是故君子必是之见,毋邻于执;必割之举,毋邻于愎;必振之积,毋邻于骤;必督之愚,毋邻于戚。谦谦乎其光也,肫肫乎其臧也,荡荡乎其流为群物之福也,喁喁乎其致远人之服也。昔魏武侯出而谋其臣,其臣不逮,退有喜色,于是赵人拔其黄城矣,楚人取其蒲棘矣。楚庄王出而谋其臣,其臣不逮,退有忧色,于是麋人致其百濮矣,陈人致其栗门矣,秦二世行督责,喜连坐,其臣莫不从而阿谀之,于是陈涉起于戍卒矣,刘邦起于亭长矣。汉文帝宽诽谤,除肉刑、其臣莫不从而匡辅之,于是匈奴与为和亲矣,尉佗去帝称臣矣。由此观之,武侯以矜夸而失,庄王以儆戒而得,二世以暴虐而失,文帝以仁厚而得。群物以无本而失,以有本而得;远人以无度而失,以有度而得。夫断港绝潢,十日不雨则涸;长江大河,历千岁而流不竭:一无本,一有本也。疾风暴雨,不崇朝而止;化日熙阳,自龆至耄而庀于其下:一无度,一有度也。我闻曰:"福至有基,祸生有胎。"是故盖世者身必殃,知畏、知慎者身必祥;戮人者国必伤,知平、知正者国必昌。
乙缪
曰:智者择言,勇者择术,忠者择任,信者择誉。毋择言,而左拾右取、以干君王之听者,谓之剽盗。毋择术,而斫其性,违其时者,谓之枉桡。毋择任,而处非其据者,谓之腾踔。毋择誉,而挟其诡文回波之妙,以震荡群愚之耳目口者,谓之杂噪。其在《巷伯》之次章曰:"哆兮侈兮,成是南箕。"诫剽盗也夫!《角弓》之卒章曰:"如蛮如髦,我是用忧。"诫枉桡也夫!其在《夬》之初九曰:"壮于前趾,往不胜,为咎。"诫腾踔也夫!《中孚》之上九曰:"翰音登于天。贞,凶。"诫杂噪也夫!
是故饰智惊愚者,材必浅;逞先忘却者,气太张;玷国荣躯者,心乃丧;血人肥己者,理岂长?是故君子静必思天地,动必思民物。与天地龃龉者,君子毋蓄之虑而摹拟之;与民物榛梗者,君子毋画之事而趣召之。是故君子得君必思政,得众必思效。凡窒碍而不可为政者,君子毋钓于君而倡于朝;凡卤莽而不可为效者,君子毋虐于众而令于野。是故君子有本有识,则思其成;无本无识,则思其否。成则身之祚也,否则身之殃也。是故君子其成也则思其世之隆,其否也则思其世之替。隆则一代万代之荣也,替则一代万代之辱也。
是故隆替总于一人,是非启于一言。夫差败越而不灭,宰嚭一言误之也。怀王入秦而不反,子兰一言误之也。汉危于七国,晁错一言误之也。晋裂于刘渊,王浑一言误之也。宋元佑变为绍圣,杨畏一言误之也。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智,一言以为不智,言不可不慎也。"言而不智,不如审事;言而不仁,不如治心。不智不仁,有生之灾。猖狂以悲,孰揃其非?是故鹿不可以为马,蛇不可以为龙,辐破轴损毋载物,股挛胫急毋出门。於乎!悔之乎末,孰与慎之乎前?阿之乎愚,孰与质之乎贤?有贤而识之晚,有愚而弗思其反,消长之大凡,古今之大蹇也。
是故君子握理,小人握势。君子握理而兼握势,则君子胜。小人握势,而君子末如之何,则小人胜。太公能胜狂矞、华士,则诛之;子产能胜邓析,则诛之;孔子能胜少正卯,则诛之;诸葛亮能胜马谡,则诛之:其诸君子而有威断者与!陈蕃、窦武几胜曹节、王甫,而卒不胜;桓彦范、张柬之几胜武氏之党,而卒不胜:其诸君子而无机括者与!直如汲黯,张汤胜之;功如周勃,爰盎胜之;贤如张九龄,李林甫胜之;忠如裴度,皇甫鎛胜之;智如寇准,丁谓胜之;勇如岳飞,秦桧胜之:其诸君子而有人事。无天幸者与!虽然,有人事、无天幸者,此愤激之说也。有人事则必有天幸者,此安定之说也。有胜理、无胜势者,此庸软之见也。有胜理则必有胜势者,此挺特之见也。孔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是故君子毋与小人割其胜,是乃所以胜之也。
且夫富贵声华以为盛也,小人往往得其邱山,君子往往得其一毛。君臣欢芗以相与也,小人往往得其年代,君子往往得其一瞬。以为邱山之多胜一毛之少,年代之久胜一瞬之速乎?是大不然。小人之邱山,粪土也;君子之一毛,珵美也。小人之年代,颓光也;君子之一瞬,嘉会也。知粪土不如珵美,则知邱山不胜一毛矣。知颓光不如嘉会,则知年代不胜一瞬矣。昔孔子为委吏,则料量平;为乘田,则畜蕃息;逮由司寇摄行相事,七日而诛少正卯,三月而鲁大治。夫委吏、乘田,小之云尔;三月,仅之云尔。若乃梁冀一门三后,袁绍四世三公,则皆为世讪笑矣,孰与委吏、乘田泰而能事其事,黯澹而不众噪耶?李林甫相唐十九年,秦桧相宋亦十九年,则皆辱其宗社矣,孰与摄相三月,外寒强邻之胆,而内蒸男信女顺之化耶?此邱山不胜一毛,年代不胜一瞬之说也。
且夫君子之困顿枯寂,则何涯涘之有?以为一毛之少,一瞬之速乎?乃至造物愦愦,有时而并不畀君子以一毛一瞬之命;乃至当道狞狞,有时而并不分君子以一毛一瞬之利;乃至老成肫挚,欲助君子以一毛一瞬,而暨无成;乃至群小狙击,见君子垂得一毛一瞬,而疾起攫夺,然而君子亡损也。昔孟子之时,秦用商鞅,楚、魏用吴起,齐用孙子、田忌,孟子游历齐、梁,所如不合。故其言曰:"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又曰:"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夫孟子之谓古制,为其足以洗天下之粪土云尔;孟子之谓齿德,为其足以制天下之颓光云尔。是故君子虽不得其一毛也,乃其可以为珵美、毋为粪土者自在也;乃其可以胜小人之邱山者自在也。虽不得其一瞬也,乃其可以为嘉会、毋为颓光者自在也;乃其可以胜小人之年代者自在也。是故有胜理则必有胜势也。
《周书》曰:"海之大也,而鱼何为可得?山之深也,而虎豹罴貅何为可服?"夫得鱼用捕,服虎豹罴貅用搏,君子匪捕匪搏,而小人何为可胜乎?曰:胜之以不怨尤之度量,胜之以不畔援歆羡之志气,胜之以天地日月不晦盲之光采,胜之以古先圣王不磨耗之典则,胜之以九州八极能公而不能私之清议,胜之以千龄万代能生而不能死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