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罗尼木把两只手一拍,完全忘了拉缆绳,继续入迷地说:“副主持神甫写一篇布道词都觉得困难。有一回他写我们修道院的院史,把我们这些修士折腾得厉害,前后进过十次域。可是尼古拉却能写赞美歌!赞美歌啊!这可比不得写布道词或者院史!”
“莫非赞美歌很难写吗?”我问。
“难得很,……”叶罗尼木摇着头说。“写这种东西,要是上帝没有赐给才能,光凭头脑聪明和心灵圣洁是无能为力的。有些一窍不通的修士说什么写这种东西只要了解你所写的圣徒的身世,再参照一下别的赞美歌的格式就成了。可是,先生,这话不对。当然,写赞美歌的人得了解圣徒的身世,对它非常熟悉,连最小的细节都不能漏掉。喂,别的赞美歌也得参照,例如应该怎样开头,从哪儿写起,该写些什么。给您举个例子吧,第一节短歌总是一开头就写‘上帝的选民’或者‘选民’。……头一行老是得从天使写起。在赞美最亲爱的耶稣的歌里,要是您有兴趣听的话,是这样开头的:‘天使的创造者和万能的主隘,赞美最神圣的圣母的歌里则是:‘从天上派到下界的庇护天使隘,在赞美奇迹创造者尼古拉的歌里却是:‘貌似天使实则是人隘,等等。到处都要从天使写起。当然,不参照别的赞美歌不行,不过要知道,主要的却不在于身世,也不在于符合别的赞美诗的格式,而在于美妙和委婉。处处都要写得合乎分寸,简练,细致。每一行都要柔和,亲切,温存,没有一个字粗野,生硬,或者不妥帖。应当写得让祈祷的人们心里欢畅,不住落泪,浮想联翩,浑身战栗。他为圣母所写的赞美歌里就有这样的句子:‘你快活吧,人类的思想难于攀登你的崇高!你快活吧,连天使的眼睛也无法看透你的深奥!’在这首赞美歌里,另外还有一个地方写道:‘你快活吧,结满光明之果的大树,信徒们靠着你的果实延续生命!你快活吧,张开仁慈的华盖的大树,多少人受到你的庇荫!’”叶罗尼木仿佛为一件什么事害怕或者害臊似的,用手掌蒙住脸,摇摇头。
“‘结满光明之果的大树,……张开仁慈的华盖的大树,……’”他喃喃地说。“居然找到了这样的词藻!这样的本领是主赐给他的!为了简练,他一个字里装进很多的字和很多的思想,而且写得多么流畅,细致!他在赞美最亲爱的耶稣的歌里说:‘向人间万物输送光明的火炬啊,……’输送光明!
这样的词藻不论在谈话里还是书本里都没有,他却偏偏想出来了,从他脑子里找出来了!除了明白晓畅和善于词令之外,先生,还要给每一行歌词加上种种装饰,要有花,有闪电,有风,有太阳,有人间万物。每句赞叹的话都要写得自然,听着悦耳。他在赞美奇迹创造者尼古拉的歌里写道:‘你快活吧,长在天堂里的百合花!’他不是简单地写‘天堂里的百合花’,而是‘长在天堂里的百合花’!这样就比较自然,比较悦耳了。
尼古拉就是这么写的!真就是这么写的!我都没法跟您表达他的那种写法!”
“是的,既是这样,他死了也真是可惜,”我说,“不过,神甫,您划船吧,要不然我们就会去迟了。……”叶罗尼木醒悟过来,往缆绳那边跑去。这时候,岸上的钟一齐响起来。大概,举着十字架的游行行列已经走到修道院附近,因为盛着树脂的桶子后面,那一大片黑糊糊的空场上,如今已经点缀着不住移动的火把了。
“尼古拉把他的赞美歌印成书了吗?”我问叶罗尼木。
“怎么会印成书呢?”他说,叹一口气。“再者,真要是印出来,那倒奇怪了。印它有什么用?我们修道院里没有人对这种东西发生兴趣。大家都不喜欢它。他们知道尼古拉在写东西,可是谁也不放在心上。如今,先生,没人尊重新作品了!”
“大家对他有成见吗?”
“正是这样。如果尼古拉是长老,修士们也许会发生兴趣,可是要知道,他连四十岁都不到。有些人讪笑他,甚至认为他写东西是罪过哩。”
“那么他写东西图的是什么呢?”
“不图什么,多半是给自己找点安慰。在所有的修士当中,只有我一个人读他的赞美歌。我常悄悄到他屋里去,免得让外人瞧见。他看到我有兴趣,也很高兴。他拥抱我,摩挲我的头,用亲热的字眼称呼我,就跟对小孩子似的。他关上修道室的门,叫我跟他并排坐下,我们就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
第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