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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苏子美竹轩之集,皆当时名士,王胜之赋诗,人皆属和。子美诗,其略云:“君与我同好,数过我不穷。对之酌绿酒,又为鸣丝桐。作诗写此意,韵如霜间钟。清篇与翠干,岁久日益浓。惜哉嵇阮放,当世巳不容。吾侪有雅尚,千载挹髙踪。”后月余,“一网打尽”之语既喧物论,而梅圣俞为赋“覆鼎伤众宾”之诗。乃悟子美“当世已不容”之句遂成诗谶,亦可怪也。
晁美叔秋监,以集句示刘贡父,贡父曰:“君髙明之识,辅以家世文学,乃作此等生活,殊非我素所期也。吾尝谓集古人句,譬如蓬荜之士,适有重客,既无自巳庖厨,而器皿肴蔌悉假贷于人,收拾饾饤,尽心尽力,意欲强学豪奢,而寒酸之气终是不去,若有不速排闼而入,则仓皇败绩矣。非如贵公子供帐,不移水陆之珍,咄嗟而办也。”美叔深味其言,归告其子曰:“吾初为戏,不知贡父爱我一至于此也。”东坡云:“诗文岂在多,一颂了伯伦。”是伯伦,他文字不见于世矣。予尝阅唐史艺文志,刘伶有文集三巻,则伯伦非无他文章也,但《酒徳颂》幸而传耳。东坡之论岂偶然得于落笔之时乎?抑别有所闻乎?
唐张司业籍得裴晋公马,谢诗云:“乍离华廐蹄犹涩,初到贫家眼尚惊。”王介甫曰:“观诗意,乃是一匹不善行、眼生驽马耳,我若作晋公,见此诗当湏大惭也。”或曰籍为晋公所厚,以诗谢马必不敢尔。况诗人用意不以此为工,自是介甫所以期籍者浅也。
白乐天自中书舍人出知苏州,刘梦得《外集》有《戱酬白舍人曹长寄诗言游宴之盛》一篇,破题云:“苏州刺史例能诗,西掖今来替左司。”左司,谓韦应物也。
晁伯宇少与其弟冲之、叔用俱从陈无已学。无已建中靖国间到京师,见叔用诗,曰:“子诗造此地,必湏得一悟门。”叔用初不言,无巳再三诘之,叔用云:“别无所得,顷因衎韩退之杂文,自有入处。”无已首允之,曰:“东坡言,‘杜甫似司马迁。’世人多不解,子可与论此矣。”
沈造尝言:“湖阴有遗鞭驿,葢识晋明帝微行视王敦营事也。温飞卿所赋《湖阴辞》刻石在驿中。前后过客作诗甚多,唯一篇最佳而不着姓名,其诗云:‘鹢船犀甲下荆州,蜂目将军拥碧油。虎帐觉来惊日堕,龙媒嘶去剧星流。奸萌问鼎身何在?计中遗鞭事可羞。幽草野花埋石径,无人为作晋阳秋。’”造为新郑令,以差车运粮事不均,力争罢去,已而朝廷知其爱民不屈,俾还本任。有识者称其慈惠出扵至诚,以比古循吏。造字会道,蔡之西平人,霍榜擢第,官止于奉议郎。良可惜也。
“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微月没巳久,崖倾路何难!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寛。篙师理闇楫,歌啸轻波澜。霜浓朩石滑,风急手足寒。入舟已千忧,陟险仍万盘。回眺积水外,始知众星干。逺游令人疲,衰疾渐加餐。”此《水会渡》诗也。
东坡云:“老杜自秦州越成都,所厯辄作一诗,数千里山川在人目中,古今诗人殆无可拟者。”独唐明皇遣吴道子乗传画蜀道山川,归对大同殿,索其画无有,曰:“在臣腹中,请疋素写之。”半日而毕。明皇后幸蜀,皆黙识其处。惟此可比耳。
老杜《劔阁》诗云:“惟天有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宋子京知成都过之,诵此诗,谓人曰:“此四句葢剑阁实録也。”
“闭门觅句陈无已,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春风吹泪古藤州。”此黄鲁直诗也。鲁直作此诗时,无已作正字,尚无恙。建中靖国间,楼异试可知襄邑县,梦无已来相别,且云东坡、少游在杏园相待久矣。明日无已之讣至,乃大惊异作书与参寥言其事。杏园见道家书,乃海上神仙所居之地也。“仙龛虚室以待白乐天”之说岂不信然耶?
东坡知贡举。李豸方叔,久为东坡所知,其年到省诸路举子人人欲识其面。考试官莫不欲得方叔也,坡亦自言有司以第一拔方叔耳。既拆号,十名前不见方叔,众已失色;逮写尽榜,无不骇叹。方叔归阳翟,黄鲁直以诗叙其事,送之东坡和焉。如“平生漫说古战场,过眼真迷日五色”之句,其用事精切,虽老杜、白乐天集中未尝见也。
参寥自余杭谒坡于彭城。一日燕郡寮谓客曰:“参寥不与此集,然不可不恼也。”遣官妓马盻盻持纸笔就求诗焉。参寥诗立成,有“禅心已似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之句,坡大喜曰:“吾尝见桞絮落泥中,私谓可以入诗,偶未曾收拾遂,为此人所先,可惜也。”
坡在余杭日,因会客,以彩笺作墨竹赠官妓,且令索诗于参寥。参寥援笔立就,其诗曰:“小鳯团笺已自竒,谪仙重扫岁寒枝。稍头余墨犹含润,恰似梳风洗雨时。”
辩才大师梵学精深,戒行圆洁,为二浙归重,当时无一语文章。一日忽和参寥寄秦少游诗,其末句云:“台阁山林本无异,想应文墨未离禅。”东坡见之,题其后云:“辩才生来未尝作诗,今年八十一岁矣。其落笔如风吹水,自成文理,我辈与参寥,如巧人织绣耳。”
陈无已与晁以道俱学文于曾子固。子固曰:“二人所得不同,当各自成一家。然晁文必以着书名于世,无已晚得诗法于鲁直。”他日二人相与论文,以道曰:“吾曹不可负曾南丰。”又论诗,无已曰:“吾此一瓣香湏为山谷道人烧也。”
政和以后,花石纲寖盛。晁伯宇有诗云:“森森月里栽丹桂,厯厯天邉种白榆。虽未乗槎上霄汉,会湏沉网取珊瑚。”人多传诵。伯宇名载之,少作《闵吾庐赋》,鲁直以示东坡曰:“此晁家十郎所作,年未二十也。”东坡荅云:“此赋甚竒丽,信是家多异材耶?凡文至足之余,自溢为竒怪。今晁伤竒太早,可作鲁直微意谕之,而勿伤其迈徃之气。”伯宇自是文章大进。东坡之语委曲如此,可谓善成人物者也。
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唯黄鲁直诗时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若瞠乎其后矣。或谓东坡过海虽为不幸,乃鲁直之大不幸也。
东坡诗文落笔辄为人所传诵,每一篇到欧公处,公为终日喜。前后类如此。一日与棐论文及坡,公叹曰:“汝记吾言,三十年后,世上人更不道着我也。”崇宁大观间,海外诗盛行,后生不复有言欧公者。是时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禁愈严而其传愈多,徃徃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坡诗者,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