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了,大公子疏通了狱卒,我们去见了一面,二公子虽然受了酷刑,精神还好,见到我们问起二老的情况,泪哗哗地流,说是辜负了你们生养之恩,给家里带来了灾祸。”子牛一口气说。
宛玉擦泪道:“子牛,你辛苦了,还有什么话要说?”
子牛又喝了几口酒,把酒囊放到桌子上:“没有了,你们等好消息吧,我去歇了。”牵马走了。
一阵秋风刮来。
两人往家中走去。
“少伯,你怎么不高兴。”
“你以为是好消息?”
宛玉点头。
“老二已经死定了!”范蠡肯定地说完,叹了口气。
“楚王不是要大赦了吗?”
“赦了别人,也不会赦越利。”
“为什么?!”
“老大一用钱,这事就坏了,楚王会先杀老二,再下大赦令。哎!谁让他是陶朱公的儿子呢!”
“兴许事情已办妥了!”
范蠡苦笑。
两人回到家中。
范苗跑了进来:“爷爷,奶奶,子牛叔说,二叔就要回来了!”
宛玉点头:“子牛那么说,你爷爷不信!”
过了一会,渔三十和渔妹也来了。
渔三十高兴地:“朱公,我从渔场过来,正巧碰上子牛,说是楚王要大赦,老二快回来了!我早就说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楚王那老儿见钱,眼还能不开!”
渔妹走到宛玉跟前,羞涩亲妮地:“大娘,越利一回来,我们就成亲。”
宛玉一笑:“好哇!”
渔三十冲着范蠡:“朱公,上次冲撞了你,今日向你陪不是。”见范蠡没什么反应,“你那脸也不要老是阴天,破财免灾,应当高兴。来!咱俩喝一壶。”从怀中掏出酒囊,举到范蠡跟前。
范蠡推开酒囊:“这酒怕喝不成。”
“为什么?”渔三十问。
“过几天你就明白了!”范蠡叹气。
好难等的几天哪!
这一天终于来了。
越吉拉回来的是白布裹着的越利尸体!人们看到时,惊呆了,怔住了!
范苗先哭了起来。紧接着,渔妹、河妮哭了起来。宛玉叫了一声“利儿”
晕了过去,庄上人连忙把她抬到屋内。
越吉朝站在大门口的父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渔三十恼怒地:“越吉,你怎么搞的?!”
越吉沉痛、羞愧地:“越吉固然无能,可……”
“可什么?!”渔三十大吼。
越吉不得不说:“楚王没有赦老二,是因为……他是陶朱公的儿子!”
渔三十:“啊!”对朱公冷笑,“好啊!陶朱公!陶朱公!是你害了越利!是你害了越利!!这就是你经商的下场!”
庄上人劝渔三十别说了。
范蠡平静地:“让他说吧!”
渔三十又咕咕噜噜喝了几口酒,叫道:“鸱夷子皮!我跟了你一辈子,这会儿,我恨不得宰了你!”庄上人见渔三十醉了,拉他回渔场去。渔三十边走边叫着“鸱夷子皮!”
范蠡挥手,让车夫把车赶走。
车走了。渔妹,范苗和庄上人哭着跟车走了。
越吉:“爹爹,当初你要不辞官,老二也不会……”
范蠡:“不要说了,去吧!”
河妮躲脚:“你还在这儿干吗,还不赶快去料理二弟后事!”越吉叹气走了。
河妮嘱咐公公保重,跟越吉去了。
丧事办完,恢复了正常。
范蠡却不正常起来,每日喝酒、舞剑。
这一日,范蠡又去了酒店门口,边喝酒边舞剑。
独山从老家回来了,见范蠡在酒店门口,打招呼:“少伯,我回来了!”
范蠡似乎没有听到,继续舞剑。
“少伯!”独山放大了声音。
范蠡仍在舞剑。
“子皮!我回来了!”
“回来了好,歇着去吧!”范蠡说话了,但剑仍在舞动。
“不,我不歇!”独山跟着范蠡的步子走,“我要和你说说为啥回来了……
我是听说楚王杀了老二,才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当年文种称你文比孔丘,武比孙武。如今孔丘已去,三千弟子都在读他的书。孙武不在,兵法十三篇,被奉若圣典。你的书呢,有几个人去看,你念的致富经,算什么学问?“
范蠡住步苦笑:“什么学问?什么学问?!子皮学,朱公学,经商学,致富学!”
“你还笑呢,世上没有几个人不想当官,你当上了,把它辞了;没有人不想捞钱,你挣到了,又把它散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图什么,如今把一个儿子也丢了……”
范蠡又一笑:“咱们同乡老子讲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也许,五百年,一千年,两千年,那时人们才知道,我要的什么,图的什么!“
轮到独山苦笑了:“一千年,两千年!你想的太远了!眼下,连家乡的人……”十分痛苦地,“都骂你是奸臣、奸商,说你丢了宛人的脸……范家的祖坟被人铲平了,你的侄儿流落外乡……你当相国时。立的范公祠,被人推倒了。还说越利在宛犯罪,是对你的报应。说你从小就是疯子……”
范蠡震惊!没想到家乡人会这样看他,一生为楚,竟落得这样。进而,他想通了,开始大笑,狂笑,叫着:“奸臣……奸商……疯子……”从桌上抓起一只酒囊,喝着,笑着,挥着宝剑,踉踉跄跄地朝陶山奔去。
独山以为范蠡真的疯了,叫着“子皮!子皮!”跟了上去。
范蠡不知哪来的劲儿,一口气跑到陶山顶上,倒了下去……
寿终正寝魂系故土范蠡被家人抬下山,躺过冬天,精神才好起来。
范蠡再一次做出分散钱财的决定。把财产分成五份。一份给越吉,一份给独山,一份给渔三十,一份给了长期在庄园干活的人,一份交给夫人宛玉,让她散给上门求助的穷人。经营之事,他一概不管了。每日不是在书房读简,就是到酒店门口坐一坐。见到人只点个头笑笑,连话都很少说了。
转眼三年过去。
范蠡七十三岁。
忽一天,他把孙子叫到书房,十分慈祥地让十五六岁的孙子在几前坐下来,指着几上竹简说:“你看着这三句话,爷爷考问你。”
范苗低头,见简上是孔丘的话: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讲讲看?”范蠡温和地看着孙子。
范苗窃笑,这三句话,父亲已和他讲过多次,没什么难的,爷爷怎么啦,考这三句话。
“第一句话说,学问要随时练习,才高兴。第二句说远方来了客人,很高兴;第三句说,别人不了解我,我不怨恨,才是君子。”范苗说完,望着爷爷,期望得到称赞。
“没有了?”范蠡不满足,也不满意。
“没有了。爹爹就是这么讲的。”
范蠡叹了口气。心想,好好的话,怎么讲成这样。
“爷爷,我讲的不对吗?”范苗有点不服气,“爷爷,你讲讲看。”
范蠡看一眼孙子,坐在孙子对面,指着简上字,象对启蒙顽童似的说:“好好听着。这第一句话重字在‘时’在‘习’,是说做学问——不管是读书,种地、养畜、打仗,要随时随地思考,见习,体验,反省。开始不习惯,慢慢习惯,有了进步,就会有兴趣,趣而生悦,就高兴了。第二句接着第一句,不是讲远方来了客人,是说做学问不要怕寂寞,不要怕凄凉,一辈子没有人了解,也不要懈其志。做的学问,只要是为千秋万代着想,五百年、一千年、两千年总会有人了解你的心,总会遇到知音,想到那么遥远的人成为知己朋友,能不高兴吗。第三句是接着一二句,是说做学问的人,一辈子没人了解,也不怨天尤人,要反省自己,为何没有登上顶峰。这三句话,是做学问的三层境界。重在一个‘乐’字,自乐得天下之乐。什么时候,你修养到三层境界,就是君子了。”
范苗似懂非懂。在他心目中,爷爷一定是孔丘说的君子了。
又一日,范蠡穿戴十分整齐,把夫人叫到书房。自己端坐在古琴前,让夫人坐在对面,说:“我有些事,要交待于你!”
宛玉心里砰地一跳,预感有事发生。眼瞅丈夫全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轻轻地说:“你说吧。”
“人生七十古来稀,孔丘活了七十二,我比他大了一岁,该去了……一把剑,一张琴陪我一生,还让它们陪我去吧。《兵法两篇》、《致富奇书》是我心血结晶,也随我去吧……”范蠡安排后事的语气、神态,就象出远门一样。
宛玉心里流泪,面上镇静地说:“还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了。越吉在陶山之阳修的墓穴,我去看了,很好。生死由天,要看开看透。我走后,家人不要哭,我平生厌哭……宛玉!”
好长时间没听到丈夫这样亲切叫了,宛玉抬头,眼闪泪光。
“我们完婚时,我弹过一曲。我要去了,再弹一曲。”范蠡拨动琴弦。
琴声依旧,人声已老:葬吾陶山兮,面向宛邑。
遥望故土兮,噫嘘!噫嘘!(无限感概之意)
人声没了。
琴声仍在回荡……
宛玉看时,范蠡已闭上眼睛,象平日闭目养神。手指仍在琴弦上轻轻地颤动……
范蠡去了。
宛玉静静地坐在丈夫对面,直到太阳下山。
1995年3月至11月
第5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