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日伯-的话中看出,独山已完成了首项任务。不知独山现在何处,困难否?危险否?
范蠡想到的第二个人是文种。行前,两人商议了守国方略:稳定民心,发展农桑渔牧;裁减兵员——三年内不想打仗的事,减少庶民负担;殷勤事吴,把国内一时用不着的珍宝奇物,送给吴王和诸大臣,每月一小送,每年一大送,让夫差和诸大臣感到“不战而取人之国”之实惠;整顿朝政,减少冗员,节省开支,重大事情想法报与大王知道;护好王子,雇用侞娘让-与健康成长,使大王、王后放心;勘察地理,以备大王返国重整军备。这些事情,不知文种如何具体布置,他对文种之能绝对相信,担心的是文种是楚人,越国贵族不听号令。
范蠡想的第三个人是夫人宛玉。一个女子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哎,不想了,想也无用。蚊子耳边轰鸣,范蠡回到了现实中,想到大王、王后,连普通米饭都吃不惯,怎能睡惯石床,怎能经得起蚊虫叮咬,怎能经得起潮气爇浪侵袭。囚徒生活刚刚开始,还有三年,多么漫长。大王、王后能忍得住吗?大王有癫狂症,一旦发作,如何是好,王后身体虚弱,能受得住煎熬吗?下一步如何让大王适应囚室生活,坚持下去呢,历史典故,在国内已讲过,大王能得到启示吗?想来想去,又回到方略上,觉得首要是保全大王性命。夫差极重颜面,说了赦免死罪之话,不会再咽回,就怕伍子胥劝谏。对付伍子胥,只有靠伯。对付伯-,只有金帛女子,难办的是对付勾践,没吃过苦,没主过大事,爇衷声色犬马的年轻大王,从顶峰跌到谷底,一下适应,相当不易,他患有癫狂症,喜怒哀乐不同常人,如何使他平静地接受现实,去哀去悲,添神添志,磨炼三年成为英明君主呢。范蠡想,只有讲为君之道,讲天、讲地、讲事、讲兵、讲农、讲越振兴远景,让勾践眼观天地,胸如海洋,心有强越,如伍子胥说的,如鸟飞上云天,如鱼游入海洋,如虎归于山林。把勾践引到成就霸业的境界,如此他就会不以苦为苦,不以耻为耻,就会节悲顺变,养津蓄志,以待腾飞。想到此处,范蠡把学过的东西在心里过了一遍,确定了三年给勾践讲学的课程。当然,讲学要顺其自然,因事阐理,不能让勾践感觉到是在教他,他毕竟是君王啊!
子时钟声在王宫回荡,石室大门传来了武士换哨口令,范蠡听听大王、王后那边没有了动静,抓一把稻草塞到头下,枕着睡着了。
二君殿试贤臣心铁两个多月过去了。
石室栖身之后,勾践君臣白天被武士押着去打扫马厩、铡草喂马和擦洗车辆,晚上回石室向阖闾祈祷。夫差乘车外出巡行,让勾践牵马步行车前。
初次,勾践受不了沿途百姓嘲笑,回到石室犯了病。经范蠡调治,才好转。
以后勾践去做车前卒时,范蠡便随行。一则给勾践作伴。二则观察吴都社情、街道、地理,回来把所见所闻议论一番,让姬玉了解外面情形。就势也把一些道理讲了,两个多月来,范蠡把天道、天时、天意、天理、天命、天文、天象、天网,天机等穿插讲了。姬玉明白范蠡之意,常常帮腔。勾践暂时没有性命危险,经两人开导,慢慢平静下来,粗米饭也能吃了。期间,独山托人捎来了衣物,传来一些越国使者带来的消息,当他们得知,国内民心稳定,一切按方略办时,心里欣慰许多。
这一日,早饭后,范蠡和勾践姬玉扯完了地时地利话题,准备去马厩时,宫中贵人传令吴王召见勾践、范蠡,令他们漱洗后由武士导引进宫。
贵人一走,勾践哆嗦起来:“喏,夫差是否杀我?”
姬玉也担心起来:“秋天正是行刑季节……夫差会不会变脸,是不是伍子胥陰谋?”
范蠡摇头笑道:“大王,王后放心,今日天高气爽,吉祥之意甚明,没有一点凶兆。不然,贵人不会要我们洗漱一番。石室是王宫禁地,属太宰伯-辖管,伍子胥和伯-有隙,不会引火烧身。大王、王后是吴王役仆,伍子胥不经大王同意不敢擅开杀戒。夫差虚荣心极强,每次大王与臣下做车前卒时,我观夫差,得意之色比杀了我们还痛快。不会放弃折磨大王的乐事,臣以为,大王放心前去,王后也不必忧心。”
“喏,你卜一下吴王召我们何事?”勾践望着范蠡说。
“好。”范蠡说,“大王先漱洗,我回屋静心一卜,要不,请王后写一字,拆测一下,也许更为灵验。”
姬玉随手在地上写了一个“回”字,说:“愿你们平安回来。”范蠡心中大惊!“回”字两口,大口吃小口,小口不祥也。此字应在自己身上,不知今日有何凶险之事,但面上十分镇静,笑道:“王后吉人吉卦,臣和大王定回无疑。”
勾践和范蠡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随着导引武士出了石室大门。勾践穿粗麻衬衫,赤足草鞋,范蠡驭手打扮,二人头发都很凌乱,均用黑带扎住。
范蠡一边走,一边琢磨夫差面见何事,突然,想起那次在吴王大殿伍子胥愤而退去时瞪他的那一眼。那眼光好凶、好残、好尖哪!既有不甘失败的羞怒;也有发现仇敌的警觉,更有诱杀猎物的陰谋。那眼光,在吴国,只有伍子胥才能射得出。老谋深算,一心为吴的伍子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知道自己在-李之战,夫椒之战中的作用,也定会打探自己根底。伍子胥爱才如命,向阖闾推荐了孙武,引荐了伯。如今,孙武离去,伯-同他分道,他一定渴望找到一个能切磋兵法,计谋国事的人。几年前他曾邀过文种,如今他会不会说服夫差重用自己,断了勾践膀臂,使勾践难以生还,越无君而亡呢。范蠡想到这里,心里说,伍子胥呀,伍子胥,倘若你不公报私仇,领兵攻打楚国,使百姓生灵涂炭,我也或许投到你门下,为吴效力。如今,咱们各为其主,比试比试吧。吴虽强,但夫差不是明君,文武大臣不和,上下奢糜,败象已显。孙武正是看透此点,才离吴去陈。越虽弱,但勾践开始觉醒,文武将相心齐,民风淳朴,大有前途。我正可在逆境中施展本领,使越转败为胜,写一部以弱制强兵法与孙武并雄。范蠡铁心不离越,不仅是为勾践,也为自己,为施展抱负。痛苦、羞辱,不屑一顾,家乡俗语:“不受苦中苦,难成人上人。”
范蠡跟着勾践在武士押解下,来到宫内一处便殿,范蠡眼光瞟去,只见宝榻上坐着夫差,身边只有伯-一人,两人脸色慈祥,左右只有两三个侍女待立,殿内无萧煞之气。
两人一前一后,低头跪伏,连连叩首:“大王在上,罪臣叩见!”夫差哈哈一笑:“勾践!石室比越王宫安逸乎?”
“喏。”勾践答,“罪臣蒙大王不杀之德,石室栖身,已是万幸。”“唔,饭食可口否?”
“喏,可口,可口。”
“想不想越国?”
“想。”
“唔?”
“想把越国全献给大王。”
“你倒会说话。”夫差笑。
“罪臣说的是实话。”
“你把孤之马养得不错,谁教你的?”
“喏,范蠡。”
“哦,退守会稽何人主意?”
勾践迟疑,弄不清夫差用意。
“唔?”
“喏,范蠡。”
“唔,-李之战,杀鸡吓猴之计何人所为?”
“喏,范蠡。”勾践头上冒汗,心想夫差问以上之事何意?不会开杀戒吧。自己把底如此托出,岂不是把范蠡往死处推?……若吴玉杀了范蠡,不再怨恨自己……这一刻,勾践想到了“舍车保帅”……好卑鄙的勾践!
“唔,相国之言极是,果然都是范蠡主谋,勾践!”
“罪臣在。”
“你如今用不着他出谋划策,把他交给孤用如何?”
原来是这样!不是诛而是用,更为可怕!勾践从兵败夫椒退守会稽以来,越来越离不开范蠡了,把范蠡交给吴王,夫差如虎添翼,自己性命难保,越国复兴无望。此刻,他后悔听了王后之言,让范蠡入吴。一瞬间,他想到范蠡劝他议和,入吴为奴,是和吴国串通好的一个陰谋,把他和王后做为礼品献给了夫差。完全可能!伍子胥、伯-是楚人!范蠡也是楚人!范蠡若去吴,国柄在楚人文种之手,退路断了,真的国破家亡了。勾践浑身颤抖起来……
“勾践,听清了吗?把范蠡给孤王用如何?”夫差提高了声音。
勾践想,交人于心不忍,不交恐怕不行。若惹恼了夫差,今日走不出此殿,来时,范蠡竟说无事,分明是串通一气,危时智生,勾践小眼珠一转,计从心生,此事正可试一下范蠡。若他愿去,证明早有异心,怪己瞎眼。若范蠡不去,证明他真忠于越,以后更可放心。于是他说:“罪臣听从大王吩咐。愿把范蠡交大王役用,不知他本人意下如何?听凭大王明裁。”说完头一昏,差一点倒在地上。
夫差笑道:“好,范蠡?”
范蠡:“罪小臣在。”
“相国夸你有才,寡人欲重用于你,意下如何?”
“谢大王美意,罪小臣,难以从命!”
勾践听到此话,头大脸烧,对自己舍车保帅之术,怀疑范蠡不忠之心,感到羞愧!
“唔?”夫差原以为范蠡会乐意归顺,没想到范蠡如此回话,不识抬举!
大概有点本事之人,脾气都如此倔,都不听喝。孙武、伍子胥如此,范蠡也如此。夫差忍住气,耐下性子说:“寡人闻,贞妇不嫁破亡之家;名贤不官灭绝之国。今勾践无道,国已将亡,君臣并为奴仆,囚禁石室,子与他同列,岂不耻辱乎?寡人欲赦子之罪,委以重任,去忧患而取富贵。子何不从命?”
范蠡抬头:“罪小臣下见,大王莫怪。”
“唔?”夫差道,“你讲。”他想范蠡能讲出何理?
范蠡不卑不亢道:“罪小臣亦闻,亡国之臣,不敢言政;败军之将,不敢言勇。小臣不能辅佐越王为善,得罪了大王,幸大王不即加诛,得君臣相保,马厩扫除,车前趋走,臣愿足矣,不敢企望富贵。已嫁破亡家中贞妇,若改嫁他去,何称贞妇;已官于灭国之贤士,若另投新主,何称贤士?一女不嫁二夫,一官不仕二主,乃周天子教训,臣不敢违。小臣虽然愚昧,然向慕仁义。越君有罪大王,尚未失德于越民。我若背王,不吉不祥,大王若用不吉不祥之人,于吴不利,愿大王详察,收回成命,小臣幸甚!”
勾践被范蠡答话感动了!这一刻,他觉得范蠡是最可信赖之人!
夫差不高兴了。大声道:“孤把勾践杀了,你也跟他去?”
勾践害怕起来,怕夫差真的杀他,害怕范蠡经不住夫差恫吓。
范蠡平静答道:“臣愿追王而去。大王不会为败将亡臣,损了自己威名。”
夫差吼道:“你这个家伙,比孙武还倔。好吧,滚到石室,当贞妇去吧!”
范蠡顿首:“谢谢大王恩典!”
勾践感动得流泪了,天下大臣,范子第一!勾践想。
“滚!”夫差又吼了一声。
范蠡叩完头,顺势倒地,滚出殿门。勾践弄不清范蠡是何意图,也顺势滚出门去。
夫差高兴得哈哈大笑,叫道:“好!好!”心中之气消了。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