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把他一推,道:“害你害你,老师已经回来了,我还有心撞钟哩!”说着早飞跑出了庙门。小和尚赶在后面不住的叫骂,我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回家去,先把字数一清,只写了十五篇,算来尚欠十二篇,不觉骇了一跳,道:“怎的才写了这点子?明天如何去见老师?”转念一想,尚早哩,此时,才黄昏时候,赶快写个通夜,明天就可了帐了。于是急急忙忙,点灯磨墨。心里又急,又恐妈妈知道了要挨骂。才写得两张,已经打了二更,妈妈便来催我睡觉。说是“打更了还写什么,明天写也不为迟。”
当下,我觉心里一动。暗想,难道妈妈还不知道老师回来了吗?果然如此,我又可以想方法了。便拈着笔假意向妈妈笑道:“怎的老师去了九天还没回来?”
妈妈道:“我也这样说哩!你也到学堂里去看看,恐老师回来,你还不知信呢!”我道:“使得使得,我此时就去。”
妈妈又不准,道:“打二更了,去做什么!白日不好去吗?”
其实我的心意并非去看老师,不过借此去寻雪李逵,叫他明早在老师面前,替我告个病假,老师若准了,我就趁此把字赶齐。谁知妈妈不准我出门,我只得托个故又奋力赶字,心里越急,手里越赶越写不起走,一时心又想到一边去了,嵩表哥的灯影、韶表姐的彩线粽子、哭生的西洋画、灵官庙的钟楼,一一涌上心头;一时又想起那司钟的小和尚,不知此时尚在跪更香不曾?那和尚说是崇庆州人,据我看来,家里定还有爹妈兄弟,不知怎的要跑来出家?心里如此一想,手里更不能写,定神一看,才写了半篇字。时候已经不早,妈妈又连催去睡,砚池里墨也干了,呵欠连连,眼皮只顾要闭,正如楚霸王围困核下,四面楚歌齐起,不觉心里一懒,又活动起来。寻思尚有九篇半字,谅今夜未必写得起,不如想个方法,明天权且逃一次学,再赶写罢。当下懈力一生,只觉手腕也软了,心里也不发奋了,便把笔墨收拾,放心睡觉。
究竟心里不静,一夜梦魂颠倒,哪及前几夜睡得安稳!次日一早起来,乘着妈妈未醒,轻轻溜出门去,一口气跑进学堂,幸得老师还未起来,寻着雪李逵请他替我扯个诳。怎奈那厮抄着一双手,斜着眼睛向我一笑,道:“你倒有主意,你逃学罢了,却叫我来替你扯诳!也使得,但把什么来谢我呢?”左说右说,直勒逼我谢了他四两落花生、半封黄豆米酥,方才答应。
我们正说时,听得老师已经起来。我连忙战战兢兢跑出门来,心里还觉突突的乱跳。跑回家去,妈妈自然有番问询,不待吃早饭,便磨起墨来写字。今天真一点不敢耽搁,直赶到下午,方把九篇半字一一写毕。心下一放,便跑出门来散散精神。忽见哭生低头走来,我不觉心上一跳,生恐雪李逵弄了我的手脚,便跑去迎着他,问道:“就放了学吗?你来做什么?”
哭生道:“我来给你通个信,今天有五六个人都不曾来上学,老师大发其怒,说明天定要到各家来清问,不信他才走了九天,就有许多人害病!你今天为啥也不来呢?”
我摇摇头道:“说不得!老师吩咐的字课,弄到此时才赶写妥贴,你叫今早把什么去搪塞呢?”
哭生道:“怪了!你们一天三篇字,无论如何也写起了,怎么到了临头,还弄不清楚?你还须留心明天的熟书,我们今天倒过了,老师非常认真,说他走了九天,大家都变了禽兽了!今天从大至小已经打了十一个人,说明天还要结实重打。”
我听一句心里紧一下。待他说毕,便问道:“今天你呢?”哭生道:“天幸天幸,只挨了两下手掌!”
哭生说后,回身走了。我心上却如压了一块重铅似的,又闷又怕。回家告诉妈妈,说老师已经回来,明天要去上学了。妈妈自然喜欢。我去把熟书翻出一看:《诗品》、《孝经》、《龙文鞭影》、《千字文》、《大学》、《中庸》,都不要紧,“上论”尚还背得,“下论”已有一半生的。至于“上孟”简直一本也背不得,连忙清出来读。起初还雄心勃勃,及至打更之时,喉咙也干了,脑袋也昏了,眼睛也花了,才读了两遍,不过仅能上口,离背诵地位,大约还有八九十遍的远近,又急又气,比昨夜赶字更难过十倍,不禁大恨,前八九天为啥看也不看!到这时候,却弄得下不了台!算了,此时如何读得熟,拚着明天挨打去罢!好在也不止我一人,也够出老师的蛮气了。心里一横,立刻掩书睡觉。
到次日上学,见老师尖鼻缩腮,满脸秋霜,仍如前状。心想:照老师一生看来,大约五金都有改变的时候,唯独老师虽天翻地覆未必能变。又想:时常听老年人说起,从前麻脚症大瘟疫,死人如麻,东北两门每日不知有多少棺材出入,何以那次瘟疫,并未把老师疫死!可见老师这人,真是得天独厚。但今天不知如何,老师竟自行不践言!我们六七个逃学的,俱未被责一下,只每人骂了几句。我放了学时,好不欢喜,心想:原来逃学还可免罪!无怪那些学生,时常逃学,既有这种好处,我也不妨再做一次,所以我第二次逃学,竟不求别人替我扯诳了。此后不久的一天,不知为着何事,忽然起了逃学的念头。上早学时,便大胆向老师请个假,说今天家里来了个远客,妈妈叫我回去耽搁一天。老师因我素不扯诳,居然信了不疑。我满心是笑,跑回家去,又向妈妈说是老师有事,放了一天学。妈妈自然无话。那天真把我乐得不知所以,后来不知怎的,这事又弄得老师知道,把我从头至脚,结结实实打了一顿。从此我便胆寒,不敢再去尝试。这也是我年幼胆小的缘故。若在那些大学生,倒愈接愈厉。老师既不准我逃学,我还有个妙法,可以躲避,不过稍稍苦些,原来老师虽利害,但不能不准学生生病。我就借题发挥,每怕上学,便假装生病,或是头昏,或是肚子痛,大约既不为剧,又不能指斥为虚。妈妈一听我生病,便叫去就医吃药。记得那时常为我看病的一个医生,姓冯,一见我去,也不摸脉,也不问病,只笑道:“又病了么?仍是原方,三钱竹心,三钱灯心,泡水吃了就好。”大约这医生也知我这病不甚利害,所以十次八次只是竹心、灯心,我也感激他不把苦药给我吃。但装病如何能久,既想它久,必须真个害病。不知那时这病好似与我有仇一般,日夜祷告,请它照应一次,也毫无影响。每见人家害病,睡在床上,多少清闲,恨不与他商量,请他让给我害几天也好。祷告频频,神天鉴察,后来果然大病一次,缠绵床第,三月有余,居然与蛮子老师脱离了三月之久。后来病起,人人都替我耽忧,说我病中如何的利害,亏你命大,居然好了起来。我却不然其说,甚愿这种大病,再见辱几次,直待蛮子老师死后再好,岂不甚妙!谁知盛愿难偿,只好仍去求那姓冯的医生,时常给我三钱竹心、三钱灯心吃吃便了。
第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