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太太坐轿骑马,都是在公馆里骑坐好了才出来,车,因为有几道门槛的原故,便只好先把空车抬出,到街心才坐,颜太太好象也喜欢这样办,或者因为一般寻常没有见过世面的百姓,每每当空车子抬出时,总要簸箕圈似的绕着呆看,而她能在众人极注意的眼光之下,带着勤务兵出来,跳上车去,高叱一声“走!”车夫便拉着车把,冲风奔去,使看的人都不胜其羡慕之情,足以增高她的荣华的原故。然而在石太太看来,却觉得颜太太只是特为显来给她一个人称羡似的,她说:“你看她上车时,总要把我们看几眼……好稀奇!东洋车都没有看过吗?人家连马车还坐过哩!”这样,似乎石太太心里是不甚看得起颜太太的了,然而不然,石太太几几乎没有一次同人谈话时,一下谈到颜太太,她总要这样说的:“虽说人家出身不高,嫁给旅长是小老婆,可是人家也真享了一些福,死了也值得。”
石太太羡慕颜太太到十二万分,恨不得自己也去嫁给一个旅长,凭着自己的本质,包管比颜太太还高贵些,这是不消说了:纵说要替石先生守节抚孤,那么,外老太太不是也够光荣了,颜太太的妈,就是一个好榜样!
颜太太的妈,是成都颇颇有点小声名的私娼,少年时候,很颠倒过好些人,那时名字叫罗蝴蝶;现在已是四十开外的妇人,因为三十以后便发了体,她的绰号遂也由罗蝴蝶变为罗胖婆。自她易名之时起,自己便不大应酬客人了,只替人当牵头,把自己的房子做成合欢之所。据说在六七年前,颜旅长还在当差遣的时候,因为身体的关系,曾做过罗胖婆三四年的外宠;那时罗胖婆本不晓得他是英雄,所以赏识他的原故,绝说不上什么风尘巨眼,无非因为他是北边人,又正当年轻力壮之时,所以看待他,的确比别的面首不同。到上年,他忽然做了旅长以后,罗胖婆自己觉得岁数实在大了点,虽然还白嫩如昔,兴会也还好,到底不好去配他;但又怕他势迁情移,把将来的好处,送与别人去享受,因而才同她干女商量,自己愿升上去做外太太。这个办法,她干女同颜旅长自然很高兴赞同,不过颜旅长得陇望蜀,便也提了一个条件出来:一年之后,须将罗胖婆的亲女大姑儿拿与他做四太太,这何消说,自然也是恰如人意的要求,若是不同意,除非不是人。因此,外老太太与姨小姐所以在颜旅长公馆中,才有如此的威势:一出一入也是拱竿轿子、人力车——外老太太年老体胖,不能骑马,自是情理中事,姨小姐偏偏也不会骑马,纵然叫几个勤务兵拥护着她,但她总是一到马鞍上就狂叫起来,好几次把一街的人都惹笑了——也有带手枪的勤务兵跟着。并且,有一次成都的军政绅商各界开了一次很大的什么会,男女都有,去赴会的人不知有多少,督理先生演说,几位旅长演说,什么老绅士、新学者演说,督理太太演说之后,颜旅长的太太也公然登台演说了一篇什么“女教与家政”,这不为奇,而最令石太太称怪的,就是颜旅长的外老太太罗胖婆也演说了来。石太太不禁叹息道:“亏这胖婆娘的脸皮厚,叫我来,真是没有那胆量。也怪了,那般人偏肯去听她说!”
外老太太既然也有如此的地位与光荣,所以石太太心里便常想:“能够当一天这样的外老太太也值得!”可是她丈夫的家声,与各方面的关系,偏如铁索一样把她绊着,不许她向这条路上走,所以她有时牢骚起来,不禁的总是这样说:“啥子亲戚朋友,真正你求起他来时,他连正眼也不瞅睬你,可是,与他们无干的事,他们偏又出起嘴来!要不是为着这般人,我早就把女儿们嫁给人家当小老婆去了。……其实当小老婆又有哪点不好,还不是那样又出得面,又气派,又享福的!”
总而言之,要不是下面就要叙述的这件奇灾飞来时,石太太希荣羡富的心情,真有点忍耐不住了。
算起来,石太太羡慕对门颜太太的日子,仅仅达到几个月上,那红得象太阳,好看得象万花筒的颜太太忽然一天就不见了;外老太太、姨小姐,那个伶俐透骨的老妈子,以及那两个上下不离而最得宠的清俊勤务兵们都不见了。岂但人不见,并且若干的华美家具也都运走了。石太太心想:“这必是颜旅外长另外佃了公馆,不在这里住了。”可是,又明明白白看见搬了许多新东西进去,而颜旅长依然在这公馆中出入。石太太诧异已极,用了许多方法,然后才从对门那个看门人口中辗转探听清楚。原来颜旅长的家乡太太早已来到成都,因为三太太不许大太太来同住,颜旅长只好另自佃了所公馆,把大太太同三个儿子安顿下来。却因三太太平日恃宠而骄,凡旅部中的下级军官以及旅长身边所用的一般差遣、勤务兵等,若其因事来到公馆,必得先给三太太请安,若其不然,当面就要领受一顿臭训的。部中有些想升迁,想得好差事的人,因就特意的来巴结三太太,的确靠得住,于是在旅部中早就分了两派,而三太太一派的人遂成了众人的眼中之钉。又逢三太太极想给旅长生个儿子,到正月上九那一天,凡巴结她的一派人遂提议这夜给三太太送个偷来的檐灯去预祝,然而排场很大,费用很多,又不肯多挖腰包,却大锅下面,在旅部中派了一个均匀,早令众人大不愿意了;偏偏最近旅部中出了一个排长的缺额,许多差遣都在希望,然而获得的正又是为三太太所最宠爱的那个入伍不到一年,毫无功劳的勤务兵,这更把众人的不平激了起来。恰好大太太来了,这般非三太太党的人,便蜂涌而去附在这边。这中间的文章,更何消说,无如大太太是老实人,年纪也有了,绝非三太太的对手,自己气愤得很,于是商量之下,遂由大太太出名替旅长讨了一个年轻体面的四太太,顺便也带来一个候补五太太的小姨妹,比罗家那个更活泼有趣。不上半个月,旅长的心思早已改了方向,然后三太太的劣迹才显著出来。据说就在这一天,旅长刚在大太太公馆的四太太房里起身之时,忽然一个勤务兵进来说,三太太得了急病,危险得很,请旅长即刻就过那边去;四太太毫不阻拦,大太太也催他快走,马匹早已配好系在门前。但颜旅长刚进三太太公馆的院子,那个伶俐老妈子早在院子里慌慌张张高喊一声“旅长回来了!”接连就说:“太太还没有起来哩!……”旅长已经诧异,及至走进房去,看见三太太正坐在床上穿汗衣——钢丝床,没有挂蚊帐的——而衣架上却挂了一件崭新的哗叽军服,绝不是自己的,再一看肩章,是排长阶级。旅长岂有不了然的道理?所以登时就变了脸色喊一声:“把手枪拿来!”但是勤务兵的手枪虽然送得快,而三太太的举动来得更其敏捷,早已扑到旅长怀中,把他的两只手都给他抱住。……
其下是如何的交涉,却因传言不详,看门的人只说:“手枪没有放成,三太太的头发齐根的剪了下来——大约是自剪的,旅长答应每月给她八十块钱,叫她当天就要搬往哪条街新佃的房子里去住;有些家具许她搬去,有些应该留着等大太太、四太太来使用。……”
哈!对门的这番变化,真无异督理先生一战而败,变为下野的总司令一样的大!这变化在身受的颜太太那面,不知有些什么感觉,即是在旁观的石太太这面,却觉得在心上损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事隔数日,她到底叹了一声:“总还值得!”
是时,四川情形大变,颜旅长早已带队出发,听说一连几个败仗,正不晓得是生是死。成都也正在赶办着旧的去,新的来的老把戏。城里乱得很,做生意的都关着铺门看热闹,而诸种热闹之中,再无过于比石太太对门的新戏更热闹的了。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