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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史籍
作史必有定法。周之史法,周公所制以颁天下同文之国。使书于策者无不郑重雅驯。盖周公思三王以施四事,因圣王而定史法。周公之法
,即尧舜之道也。幽平以后为史官者,褒贬劝戒不昭明,赴告策书违旧章。孔子乐尧舜之道而欲措诸实事,因当代史书着其是非,举周公之制
而申儆之,使三百四十年之纪载一遵周公之法,文有害于教者改而正之,事有畔于义者贬而责之、诛而绝之,虽属辞有文有质,叙事有详有略
,苟非有害大义,皆因旧编,不必更易。故其为法直而不显,讳而不盈。直而不显者,以义斥其事,不必显设于文。后人因文求义,则其事亦
明。讳而不盈者,畔道之人工于匿迹,犹必不能掩志史之所书,讳其迹而着其志,后人因志以察迹,则向之所讳,原未尝掩其实,故曰不盈也。所以有阙文,有微词。阙文者,旧史阙误不复补缀改正,恐拟度意指而失当时本质,则为舛为讹,后人据其舛且讹者为正义,则所害多矣,
故于所不知宁阙如也。微词者本为逆事,委曲其词,以从顺理,以为臣子之义,固当讳尊隆恩,掩君父不善之迹,但使顺理不灭,虽人以曲文
见责,犹未失大顺之义,不以激烈之空言触权贵之怒、婴直言之戮,则人不以行义为杀身之具,亦可保全大义,使不没于人心。盖多方以存周
公之法而不使中绝也,故其书可以制治未乱,又能拨乱反正,贯通百王,生成万物,舆日月并而不息也。后之史书既无定例,例亦不如周公言
事不言道,是以入杂伯之路。言人不言天,是以违天地之心
论理不主于善,不协于一,故是非可否皆不纯粹,叙事大小错乱,真伪纠纷,先后舛午,宾主易位,雅俗杂沓。或言其始不言其终,察其
一不通其类,以此窒彼,以彼戾此,靡所归宿。折衷史法,日下又何疑焉?夫古之君子,能详一身一家之事,而于一代之事缺略不备者犹抱恨
以终其身,张衡之于汉仪是也。汉家六世而有史书,私作本纪,非奉命供职。班固因之,几受私修国史之祸。既受诏,许成其书,犹潜精积思
二十余年而后就,故西汉之史遂能远绝后世。东观以来,以史馆丛文士,其法渐替。陈寿甚有史才,而迁、固以记繁志寡专美于前,故寿亦慕
之,不尽其才。范宁能得春秋之意,而向、歆弃经任传既有成法,故宁亦仿之,未尽其意。史所以翼经,而作史者多不本于经,其害使人信史
而疑经。记传所以证史,而记事者多取不经之说,其害使人信非经而疑正史。皆信道未笃,辩博是务也。故帝王世纪其说甚多,班氏作律暦独
引郯子之言为征,以其见诸经传,为可信从。故知作史之法必本于经,郑氏说诗亦先谱列侯世家而后及篇什,盖变风多里巷之事、儿妇人之言
,若不本诸国事,不可入经。是以说经之法必本于传,此皆古人敬慎立言之微旨也。夫圣人删诗,必使善恶并存。其作易也,亦必吉凶同列。
盖使人去彼就此,由此避彼也。况史籍之书所以继往开来,世代不能无治乱,君举不能无得失,犹山川不能无险阻,昼夜不能无明晦。若为善
之事则详,为恶之事则略,是古今不相续,而人世有断绝矣。
人君恶史氏之不讳,故置总裁官以盖藏其恶,又时时观史以箝制其直词,既无古来列国皆有史书之例以相塞考,故柱下之史不过颂美称德
,盖有不入学人之目者,以其嘉言懿行虽多,而诚实不足也。所以易世之后,遂以史籍为可有可无之书,而前代之史绝不属意,然则史事不几
绝哉?且读史之法亦不可不讲也,夫载事之书容有过其实者,读者当识其意而已。凡大体之得失,所以昭劝戒于来世,他若制度原委,处事方
略,财赋盈缩,用兵胜败,有守正可久者,有行权应变者。守其常而通其变,则经权皆能尽善;逐于变而弃其常,则成败皆必有损。是皆益人
才智者也。更有智数险诈之事,亦一时风气所为,又有虽无名位而其人亦能间大事成败,造祸福端倪,有世道之责者或驾驭之,或防闲之,不
使逸于检柙以害吾成,亦不可遗漏也。故读史者必深识三才去就之理以决治乱得失,当知治乱因乎得失而治乱之源流不尽在得失中。有小事无失而所坏乃在大事者,不可不知也。
又当知是非决于邪正,而人品之邪正亦不尽在是非中,惟当以邪正定人品,不可以是非定邪正也。不当抽出书中一事一句正其是非,议其
疏密,遂欲翻前人之案而自处匏瓜之系。又不当辄徇己见,偶值吾之所憎,因而憎及前人;偶值吾之所善,因而善及前人。不思吾所是非未能
尽符五经之指,即不能契合圣贤之心,虽意在劝戒,而大指已乖,劝戒皆谬也。总之阅一史毕,然后更读一史,此许鲁斋之法。秦人罢侯置守
而史亦废,此程子之论唐时。事事覆车,代代冰鉴,此朱子之说。管读史关键也。班氏汉书小序是非纯正,去取分明,每章不过数言,而治乱
之形,贤否之迹,若布碁局而指白黑,常诵述及,此亦可知为政之大纲,立身之先务。左氏一书,隐桓之际传闻多略,而臧氏、展氏颇载其事。盖臧有文仲,展有柳季,其家必各有纪载,故左氏有所据以立传,此家乘之益也。野史之作,非夫人而作之也,必身在朝列,可以得政事之
详,又藏书甚多,参考古今立言之准,又读书有法,不以偏霸小术闲厕正道,然后可以补金匮石室之遗,此野史法也。太史公不好儒卫,故传
董仲舒甚略。班氏美其尊孔子黜百家,故录其着作甚详,此二家学术之别也。公孙弘、卜式皆见诋于司马,而班氏犹为之表章,盖事久论定舆。并时而生者,爱憎自不同,孔子作春秋,定哀之际其辞微,犹书其事也。王通作元经,褒贬不及仁寿,则不敢笔削本朝之事矣。此又先后事势之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