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每教人理会,教人体认。门人问其用功之法,只是从心上轮回数四,自然浃洽。浃洽则坚固,既洽且固,触物取诸逢原。若但眼底收
搅,胸次庋藏,既不详悉,又鲜次第,便无毫发之用。且读之浅率,自有差错,不知其浅,即不知其错也。只择意之所好率尔赏爱,所不好者
一览而遂置焉。重复温习,则断章节取,以便诵记。一篇之中,头绪全未接续,脉理全未分明,胸中襞积猥塞,不能融液成片,以此应事接物
,至当不易之。理既从平日所谓浅近中鄙夷而忽之,而平日所云深且广者又无当于尔时之用,既不可强之使合胸中又无可依傍,不能不向情欲
智巧一途以草草结局,而失之千里矣。今人读书,先有几种病痛,所以只见己是,只见人非。一则多私,私意盛于中,触处流出。凡先圣语言
公正无私者,先有不相悦怿之意,但屈于众论,无可奈何,不得不随人诵读。然而非其所好,自然格格不入,旨趣茫然。一则觇势利荣枯以定
先入之说,势权之人言者即是,寂寞之人言者即非,一经先入,牢不可破,不复折衷求进。一则自是意见,意见一定,不可转移。于他人有用
之言必不留意,纵然属目,终是己见为主。夫经书之指,前人既已解定,乃不肯疏通旧义,必欲更求别解,独出新裁,自云可胜前人,自云有
所触发,不知皆前人所吐弃与后人所必吐弃者,宁如旧解乃昔人揣摩较量而后成,可以处事决疑,所得未可量耶。所以学者多而成者少,庸才多而通才少也。
六经
圣人之学通乎天人,六经者天人之蕴也。天地之心以仁为本,若义礼智,皆所以善仁之用。六经所言,四德之精微与其实事也。大地之心
,由此以达于人,而人得与相接焉。是以百家角立,众情爱憎,是非取舍,最易淆乱。以六经之义断之,则一成不易,虽有纷纭,莫能争胜,
使人知善恶之有归者,以其得天心也。凡人道之正者,皆可相通。扞格壅阏,皆不正之情为之。六经之指,皆人之本情与其正务,故精其意者
,天地万物之情与吾喜怒哀乐周流无间而无所底滞,在上则视民如伤,在下则吉凶同患,义理之相通故也。人世祸福之几最苦难明,治乱之效
观不及远。世俗之士复以智巧穿凿,是以吉群善事当前而莫能趋,罟擭陷阱在侧而不知避,惟顺六经之指以行,则游于大通之路,克己就义,
恕以及人,迎福于几先,制治于未乱,盖位天地育万物之门户规矩也。其常者所以明义,其变者所以示权,权义皆通则万事毕举矣。六经之有
传注,如衣服有缝纫、饮食有烹饪、车马有辔勒,假物为用,以达于人事者也。昔贤解经,自有定指。圣贤微意,何尝不在。传注中年祀久远
,一师之学衍为数家,原析而流益分,所以子夏之门后有庄周,曾子之门后有吴起,皆传说既广,驳杂生焉。汉人以三万余言说尧典二字,其
中能无支离乎?一语驳杂则后学疑误,遂流为异端矣。桓荣受朱普章句四十万言,入授明帝,减为二十三万。其子郁,复授章和二帝,又删成
十二万,所必然者,浮词繁长,多过其实,故约之使有统壹也。今人辄为六经立说,又穿凿六经以征己说,欲天下之人皆舍日月而就荧烛。曾
不思天地之道人人可以同得,圣贤之经人人之所共读,苟求共知共行者以为准则,而自矢必知必行以为志趋,则亦何所不至?又何必别求异开
异见,矜前人所未获,崇虚文而不适用也?
非病其说之多端也,至于莫可致用,则朽木粪墙矣。张子说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故系词必喻以君子之义、君子之道,有吉无凶者也。凡吉凶之在爻象,不必筮而得之,但所行之事舆爻象同,即吉凶亦同。故彘子不用帅命,有川壅为泽之象;曼满无德而贪,有丰屋蔀家之象。行合爻词则吉凶亦合,所以谓之通幽明之故,而教以尽人事也。黍离降为国风,非有人降之者,盖自降也。昔曰周京,今曰王城,名既降矣
,太史之采不及,天下诸侯之贡不及。柱下所载者,封畿以内之事,无能及远,体裁亦降矣。雅声者,天地之正气;风者,天地之噫气也。王
者失政,正气郁而噫气作,故雅变为风。兴观群怨忠孝名物,诗之用也。得其性情之正,诗之体也。或先得性情之正而印证于诗,或深得诗之
旨趣而荡涤邪慝,皆为有益后贤之论。如所云四名五志,皆益于性情者也。如所云蔽于五际,失于齐鲁云者,皆恐有助于邪也。三百之篇,言
其风俗则喜深婉而恶薄恶,言其政治则美熙豫而嗟忧惨,故无不与治道相关而深于诗者即长于治人也。且其旨趣,要在温厚和平,颂美而不阶
骄溢,讽过而不触怨怒,又委曲调畅以自达意指,故深于诗者不独忠爱之情上达君父,仁厚之恩下感黎庶,兼能通两国之信,释兵戎之隙,而
优于奉使也。凡人性情之内有邪秽,有渣滓。
邪秽者,淫惑之根,藏于肺腑,宜用力治之如水之灌物、灰之浣垢,攻而去之也。渣滓者,粗确之迹,结于荣卫,宜潜消之,如风之解冻
,火之销膏,默而化之也。二端之物,惟乐可除。钟鼓之猛厉,充满洋溢,使人震肃,则轰鍧之顷不容复有杂念。琴瑟之和柔,纡余涵泳,使
人夷愉,则融泄之际不容尚有芥蒂。先王设典乐之官于学校中,使天下人材皆出于乐,惜今之失传也。夫圣贤之言可否皆有定论,圣人之可否
存乎书,当时之可否存乎天下,无所容吾私也。大小夏侯皆以经学教授,彼此相非,胜之非建则曰章句小儒,破碎大道。建亦非胜为学疏略,
难以应敌。二人之论几难折衷,然以穷理洽务为心,则志在应敌,所以破碎大道也。鲍宣经学甚明,史家称其谏章少文多质,此岂应敌之谓?
圣王既没,诗书礼乐之指皆成绝响,悉缘应敌之说误之。文中子不欲斯道之絶,故取后代文词续前代典训,其意欲使前王之道不绝于后世,后
世之义理皆可续前王统绪也。纷纷论其僭拟,擿其同异,何益世道人心乎?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