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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虎丘山贾清客联盟2

却不知老一早已梳洗停当,正在厨房下就着一个木盆洗脚,连声道:‘不要进来。’强舍早已到了面前,吃了一惊道:‘老一,我向来在你个边走动,却不晓得你生了一双干脚。’老一道:‘小乌龟又来嚼蛆哉!那亨是双干脚?’强舍道:‘若勿是干脚,那亨就浸涨子一盆?’老一挠起脚来,把水豁了强舍一脸。骂道:‘臭连肩花娘,好意特特送个孤老把你,到弄出多呵水来!’老一道:‘真个?’即便拭子脚,穿上鞋与那衫子,出来接着。欢天喜地,拂尘看座,连口唤茶,一番热闹。
马才也不通名道姓,便开口道:‘咱不吃那撞门寡茶,到就去船上呷酒罢。’众白赏也就搀掇下了酒船。马才一边就在腰下,取出银包,拿了一块银子递与家人,叫买菜、取酒。马才等不得,就要老一唱个曲子。老一道:‘我们只会睡觉,那里知道唱甚么曲子?’祝三星道:‘他的《哭皇天》、《山坡羊》、《银绞丝》、《玉河郎》是此间第一无赛的了。’马才道:‘你会唱,怎说不会?想是初会,面生么?咱们自今日相知了,早上便要唱到晚,晚上还要唱到天亮哩。’众白赏道:‘别人不敢夸口,若是老一这个力量,却是不让人的。除了老一,苏州也便没第二个了。’
老一被这几个侷得快活,也就直了喉咙喊个不住。少间,摆上一桌菜蔬:烧猪头、熩牛肚、薰蹄踵、卤煮鸡、约有七、八碗,大盘大块,堆上许多。装出几壶烧酒,斟了几巡,马才举杯道:‘请!’老一就一气饮了数杯,佛保也就随着照杯。强舍看见老一脱介家怀,就照老一做了几个鬼脸,连篇的打起洞庭市语,叽哩咕噜,好似新来营头朋友打番语的一般,弄得马才两眼瞪天,不知甚么来历。
那管家刻落了些东道使费,心里忌怕主人算帐。怀着鬼胎,却到主人耳边一擦,说道:“这几个蛮子骂老爷哩!’马才性气勃发,将桌上一碗酱煮肥肉,照着众白赏头脸一泼,抽出拳头,乒乒乱打。徐佛保躲出船外,祝老老直僵僵靠着壁立,许老一油腻污了衣服,秃秃的哭个不了。强舍坐在老一上首,一时跑不脱身,一手按着桌角,口里说道:‘大杀风景哉!’那管家又对主人道:‘他还要打杀封君来。’马才越觉怒发,提起脚凳打去。强舍拚命跑到艄上,却往水中一跳,就不见了。管家道:‘老爷惹出人命来也。’马才也着急,到艄上问那船家。船家道:‘无事,刚方随风飘过对河去哉。’管家道:‘怎么不沉下去?’船家道:‘个些人浑身是海螵蛸样的,那亨肯沉呀。’此是一班白赏偶然出丑,诨话不题。
再说一个老白赏,叫做贾敬山,自幼随着主人书房伴读,文理虽未懂得,那一派文疯,却也浑身学就。一日听见强舍同徐佛保、祝三星受了一番狼藉,人头上越发形容得不象人样,他就拉了十余个白赏们的前辈,齐行的相似,都到虎丘千顷云亭上,挨次坐了,创起一个论来道:‘我哩个行业,说高原弗高,说低也弗低。昨日闻得个些小伙子们,受了许多狼狈,多因技艺弗曾讲习,窍窦弗介玲珑,身分脱介寒贱,所以人多看得我哩脱介轻薄。如今我们也要象秀才们,自己尊重起来,结一个大社,烧介一陌盟心的纸。’众白赏道:‘请啥神道做个社主。’敬山说道:‘我哩吹箫唱曲,帮衬行中,别的也没相干。想道当初只有个伍子胥吹箫乞食于吴市,传了这个谱儿。伯嚭大夫掇臀捧屁,传了这个身段。这却是我辈开山始祖,我哩饮水不要忘了源头。’
众人道:‘弗可,弗可。伍子胥是个豪杰丈夫,伯嚭是个臭局个小人,弗好同坐。’敬山道:‘我哩个生意,弗论高低,侪好同坐。得子时,就要充个豪杰;弗得时,囫囵是个臭局。神明是弗计较个。’众白赏道:‘伍于胥弗敢劳动,到换子郑元和与我哩亲切点罢!请问那亨打扮?’敬山道:‘头上戴顶过文。’众人道:‘那亨叫做过文?’敬山道:‘我哩向来戴着鬃帽,却坐弗出。若竟换子高巾阔服,人家见子,侪做鬼脸。只戴一顶弗方弗扁个过文,大家侪弗觉着。身上穿介一件油绿玄青,半新弗破个水田直裰,人看子也弗介簇簇,自也道弗介猖狂。脚上尽穿介宕口黄心草鞋,亦介斯文,弗当破费。路上相唤,侪叫老社盟兄;小一辈个,侪称老社盟伯。见子大官府,侪称公相;差点个便称老先生。或在人家叫曲,侪称敝东尊馆,学戏个小男,侪叫愚徒门生。弗拘啥人品物件,都以仙人称唤;撞着子管家大叔,总也叫他先生。’
正在讲论之际,只见前日打坏的强舍道:‘河口来了两只卷艄二号坐船,上边摆着深檐黄伞,想是过往仕宦,在此停泊。老伯伯走动,走动,或者寻个线路帮带,帮带。’敬山听见,即便奔落山去。却见船上打着扶手,主人头上云巾、山蛮道袍、大红云履,同着阊门蘘里馄饨书铺两个乡亲,一路打着乡谈,走上山来。
敬山悄悄挨着管家,轻轻动问,才知是万历癸丑科进士,吉安府吉水人是姓刘名谦,官至通政,告致回家。要在苏州买些文玩古董,置些精巧物件,还要寻添几个青秀小子、标致丫头,教习两班戏子哩。敬山听了,不觉颠头簸脑,不要说面孔上增捏十七、八个笑靥,就是骨节里也都扭捏起来。连声大叔长、先生短,乘个空隙,就扯进棚子里吃起茶来。又打听此地那个年家,那个同乡,那个亲戚,一一兜搭在心里,转身就到馄饨书铺,求他转荐,那人也就对刘公说了。刘公道:‘你们在此做生意,端是客居,若用此辈,须要本地有身家的作个中保方好。’敬山得了口气,却道这个题目甚难,整整候了两日,犹如热锅灶上蝼蚁,扒不上来,硬骨头里蛆虫,钻不进去。
却好管家同了阊门德盛号开缎铺吴松泉——乃是旧日相与,为买货、批帐请来。又遇着刘公拜客未回,敬山乘着半面之识,一霎时热闹趋奉,求他鼎言推荐。那徽州人是好胜的,竟应承了。不多时,就同下船,一边引见,一边极口称扬道:‘他技艺皆精,眼力高妙,不论书画、铜窑、器皿,件件董入骨里。真真实实,他就是一件骨董了。’刘公笑了一笑,叫书童卷箱内,取那个花罇来与敬山赏鉴。
那书童包袱尚未解开,敬山大声喝采叫好。刘公道:‘可是三代法物么?’敬山道:‘这件宝贝,青绿俱全,在公相宅上收藏,极少也得十七、八代了。’刘公笑道:‘不是这个三代。’敬山即转口道:‘委实不曾见这三代器皿,晚生的眼睛、只好两代半,不多些的。’刘公又取一幅名公古笔画的《雪里梅花》出来与看,四下却无名款图书。敬山开口道:‘此画公相可认得是那个的?’刘公道:‘宋元人的。不曾落款,到也不知。’敬山道:‘不是宋元,却是金朝张敞画的。’刘公又笑一笑,道:‘想是这书画骨董足下不大留心。那宫商音律,乃是究心的了。我要寻几个秀气小女子,教得戏的,可有么?’
敬山道:‘有,有。只是近年四乡成熟,一时寻也费力。即便寻得有时,也弗得草草,面目、脚手第一要紧,弗须说起。还要问渠爷娘,曾出痘鴛也未?身上有唦暗疾?肚里有啥脾气?夜间要出尿否?喉音粗亮何如?爷娘弗肯割舍郟远,只有晚生,当日曾与几位老先生经手几个,后来出跳伶俐,收拾房中,生了公子,至今亲戚往来。所以人家俱道晚生得托,有唦囡儿侪肯放心。公相不问,晚生也弗敢说,公相既要寻觅几个,弗是晚生夸口,别人也勿敢应承。’刘公道:‘正要借重。’敬山又问:‘公相有几时停泊?’刘公道:‘这也不论时日,只要就绪方行。’一面就与松泉开了缎疋帐目,即便同敬山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