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月有余,又该领那月粮之际,刘豹指星望月,到手要做一件夹布箭衣,身面上也得光鲜。不料走到衙门鹿角边,撞着一个醉汉,姓朱名龙,绰号叫做红脸老虎。平素最是无赖,仗着有些气力,晦气的撞着他,定要破费几钱。极不济也要吃个醉饱,方肯放手。
这日,刘豹候着本官尚未开门,不期被朱龙着实打一鹘膀。刘豹猛然惊起,也就还他一拳,嚷道:“你吃酒放在肚里,如何把个臂膊魃地打我一下?”那朱龙斜着眼睛看,道:“你这小子,为何穿我袍子不还?”刘豹道:“我与你并无半面,此言从那里说起?”众人齐近前来折解,对着朱龙道:“想是你醉后误认了人?”朱龙一口咬定不差。众人俱晓得他的旧规,任他结扭做一堆,没人劝解。
少刻,只见黄雄走来道:“朱哥,这个后生是我的兄弟,千万看我分上,放了手罢!”刘豹实要与他并力打闹一场,到为黄雄说了这话,只得放手。旁边又有几个人将话儿矬着刘豹道:“你在营中吃粮,难道朱哥也不曾认得?适才即有些得罪你处,你也不该就举手回拳。虽朱哥不受你打,你也是得罪的了。”
刘豹听了这话愈加气忿,却不知众人为何护庇着他。黄雄道:“刘兄弟,你不要动气!如今好歹陪他一个礼儿,且到铺中坐着。你快回去收拾几钱银子来,若一时不便,就是衣服到印子铺里押几钱来亦可。”刘豹听了此言,爽利口也不开,眼见得身无半文,凭他发付便了。黄雄道:“想你身边没得摆布,不然把一月份粮,顶与别人,胡乱消缴罢了。”众人俱如此说。
刘豹是初入营头的,不知其中有何忌讳。大家俱让着他,没奈何,只得将月粮指名揭了六钱银子与他,按日加一起利,不两日间,月粮属之乌有。刘豹仔细打听,原来朱龙乃是本官的舅子,又是宗室出身,所以人人让他一分。但是不寻别人,偏偏寻着刘豹,恰好又遇着黄雄解劝陪礼,这明是黄雄怀着歹心,故意使他颠倒破费,不容他身边积攒一些。后来刘豹猜破,也就怀个念头算计黄雄。日日晚头到他房里说话,早间同他出门,情意甚笃。
一日,黄雄感冒风寒,本官处告假在家,那马放出城外吃草。刘豹觑个落空,只说“明日有弟兄央我到兵道衙门过队,要借黄哥号衣鞋带一用。”黄雄正在烦躁之际,就应允了,并那壁上挂的方箭撒袋,也除在手里。一面将鞍辔悄悄运出城外,不到天亮,就在城外把马备上。一、两个辔头,走了七、八十里,到了三河县邦均店地方,在个黑树林里闪着。
不多时,只见一个骨瘦老者骑一匹大叫驴,身下坐着一个被囊,觉得有些沉重。刘豹认道是个乡间财主,囊中有货。一马跃出,装着西人声气喝道:“下来!快送些盘缠与老子!”那老者不慌不忙,拿着鞭梢指道:“盘缠到也够你用了。但我年纪七旬有余,不要惊吓,待我慢慢下了牲口,你自过来取去。我两臂软弱,实提不起来。”刘豹信是实言,果然在马上侧着身子,向驴背取那被囊。不料老者一手做个千金下坠之势,把他拉倒在地,鞭干中抽出一把锋利尖刀,指着骂道:“乳臭庸奴!老汉在渔阳道上往返五十余年,不知结果多少毛贼!将视我为鸡皮老翁可啖那!”言未毕,即欲将刀挖那两眼。刘豹大声哀告道:“小子有眼不识!原不敢作此行藏,只因八十老母抱病临危,无计策救,勉强行之。不意冒渎天威,乞求饶恕!”老汉道:“龌龊小子,不足污我之刀!只剁你两指,以警将来!”
彼时,刘豹正在危急之际,只见林内又一马跃出。马上坐着一位雄纠大汉,黑面紫髯,说道:“老翁处之非过,但他为着母病一语,似属可矜。若去两指,则终身不复赎矣!”袖中出银五两,为老汉寿,即请问老汉姓名。老汉以一笑谢之,不受其金,亦不言其姓名。止将营马烙印马尾刀割下来,马亦负痛奔回原路,老汉上驴,昂然而去。刘豹起来拜谢大汉,大汉道:“我有空马在后,你快骑上,少迟便有番役至矣。”刘豹着忙,坐了空马,紧紧随着大汉而行。大汉道:“我辈驰骋于邯郸道上,已念余年。凡有举动,必先从发脚处踹听着实,窥其护从,尾其后者;沿途又有四五人扮作商旅,三十里一换,或五十里一换,同其歇宿,使之不疑;然后于中途一矢加之,无不应弦,拱手从命。若如此冒昧向前,未有不败者也。今已到柏乡县,与渔阳隔绝千里,谅没有人知觉。”遂引入一荒僻古寺佛座之下,取出元宝四锭、碎银十两,与之潜归。但云:“汝善藏之,母病尚可药也。”
刘豹脱下里衣包裹好了。正待叩谢,请问姓名,大汉骑上马,牵着空的,一溜烟不别而去。刘豹得了元宝,悄悄的变易做村庄下人,也不敢回到蓟州居住,直到永平府迁安县地方。始初代人耕种,过一、二年渐渐置起田地。自知侥幸全身,改过前非,做个庄家百姓。就近娶了一妻,将就过活不题。
却说那营马被老汉割去尾印,飞奔回营。邦均店地方得知此事,具一报单,各衙门登时知道。蓟镇总督即批守道查报。那老者拿了马尾烙印,也到道里报了。即时查出,乃是黄雄的马。黄雄却在病中,推个不知,只说刘豹借去骑的。那刘豹又拿不着,黄雄也推不去,只得代他认罪。申详总督,把黄雄依律问罪,立刻枭示。这也是黄雄立心不善,反累其身的报应了。
再说那刘豹避居迁安地方,做个守分百姓,也是改过自新的人,上天也该恕他一分。那知,这年遇着大旱,苗地俱如龟背裂开,秋成无望。只要唤些长年汉子开垦一番,还有指望。不期人工忙促,没处寻觅,忽然镇上遇着十余个凤阳府点来筑修边墙的班军,完工回去,原是空闲身子。刘豹叫他趁工几日,照例算钱,那一伙班军也就应允。不两日,地上开垦完了,都到家中等算工银。
刘豹一时手头不凑,把厨灶下埋着当日剩下两个元宝,悄悄乘着月夜掘出,将些炭火烧红,錾凿开来。不意那些班军听见錾银的声,爬起屋檐,望见大锭,众人就起心拥将进去,一罟而取,不知去向。刘豹也只得叹几口气,正所谓:“得之易,失之易”也。不题。
却说班军得了这两大锭,喜喜欣欣,从真保等府将到汴梁地方,众人却要照股分用。无计布摆,大胆走到铁铺錾开,却遇着一班捕役,捱身进去,问道:“凿开要亏折四、五钱,何不到我铺中,换些碎银,分使两便?”众人就携了元宝,跟着捕人,走到一个大宅子内。接取元宝一看,认出字号,大声叫道:“拿贼,拿贼!”倏忽走出二、三十人,把这伙班军锁链起来。原来,这元宝乃是三年前江西差官解的金花银两,在汴梁城外被大盗劫去,至今贻害地方官民,赔补未完。狱中虽捉了几起大盗,却不是这案内人犯。至今捕役监禁,三日一比,却无原赃。今见锭上印凿分明,有何疑案?
一伙送到大梁守道衙门,那些班军大声喊冤道:“我们俱是筑修边墙班军领来的盐菜银两。”官道:“你们虽是班军,盐菜钱粮,彼处零星分结,那有大锭的?况且这宗钱粮尚未解到,如何有得发出?”用起刑来,然后将那迁安刘豹家中劫来情节,一一招出。守道就申文抚院,抚院即移文蓟督衙门,差人登时押往河南质对。刘豹将从前试马及大汉相赠之言,从头诉说,一一备入文内,沿途拨兵护解。
行至顺德府地方,忽然遇着大汉半醉单骑而来,刘豹上前泣诉始末。众人听了,就晓得是劫元宝的大盗,向来四下追缉,无处踪迹着他。内中一人乖巧,满口称赞:“好个豪侠!萍水相逢,能救人性命,反又赠他银子。今日他自己运蹇,到此败露。你这种高义,甚是可敬!”众人要请他店上叙情,大汉推托。一人乘其空隙,用力将那马腿一砍,倒坠下地。一齐用力上前,就把大汉绑了。
地方人道:“你们虽拿住他,却要谨慎。倘有风声漏泄,不上三十里,就有追骑抢夺,连你们性命亦不可保!”一人道:“我们有个处法,此贼害人多矣,不便远解。若绑缚少松,就要脱去。将他颠倒绑在马上,用小刀把他谷道锤割出来,再用绳子拴在树上,把马一鞭挥去,马跑肠出,我们岂不放心快意!”众道:“有理,有理!”如是而行,割下头来,丢弃五、六里之外,始终无人知觉。然后把刘豹解到汴梁,一一承认。问了不待时的死罪,方结这五、六年劫鞘公案。那前边错拿的,已死过了一半,其余因其无赃,尽行释放。
可见,天地间非为之事,万无没有报应之理,刘豹少年盂浪,正当危急,忽遇李大汉片言排解,怜其母病一言,即赠之金,令其速遁。藏之五、六年,厨灶之下,神鬼不知,可谓密矣。偏偏遇着凤阳班军,乃于夜半錾银声一朝漏泄。李大汉二十年邯郸道上恶孽多端,偏在救人施惠之际,却好途中遇着刘豹起解而来,毕命于群解之手。前边黄雄设心不善,早受冤诛。天道报施之巧,真如芥子落在针孔,毫忽不差。可见人处于困穷之时,不可听信歹人言语。一念之差,终身只在那条线上,任你乖巧伶俐,躲闪不过,只争在迟早之间。天上算人,好似傀儡套子,撮弄很得好不花簇哩!
众人道:“我们坐在豆棚下,却象立在圈子外头,冷眼看那世情,不减桃源另一洞天也!”
总评:古来天下之乱,大半是盗贼起于饥寒。有牧民之责者,咸思量弭盗。铅椠家揣摩窗下,谁不把弭盗寻些策料?也有说得是的,或剿袭前人,或按时创论,非不凿凿可听。然问策答策,不过看做制科故事,孰肯举行。及至探丸满市,萑苻震惊,乃始束手无策。坐视其溃裂,而莫可谁何。甚至开门揖盗,降死比比,却悔从来讲求弭盗有何相干。嗟乎!此迂儒懈弛之祸也。到不如道人此则原委警切,可醒愚人,可悟强横。大盗无不欧刀,王章犹然星日。真是一篇弭盗古论也!
第19章渔阳道刘健儿试马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