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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首阳山叔齐变节2

谁料,近来借名养傲者既多,而托隐求征者益复不少,满山留得些不消耕种、不要纳税的薇蕨赀粮,又被那会起早占头筹的采取净尽。弄得一付面皮薄薄浇浇,好似晒干瘪的菜叶,几条肋骨弯弯曲曲,又如破落户的窗棂。数日前也好挺着胸脯,装着膀子,直撞横行。怎奈何腰胯里、肚皮中软当当、空洞洞,委实支撑不过。猛然想起人生世间,所图不过‘名’‘利’二字。我大兄有人称他是圣的、贤的、清的、仁的、隘的,这也不枉了丈夫豪杰。或有人兼着我说,也不过是顺口带契的。若是我趁着他的面皮,随着他的跟脚,即使成得名来,也要做个趁闹帮闲的饿鬼。设或今朝起义,明日兴师,万一偶然脚蹋手滑,未免做了招灾惹祸的都头。如此算来,就象地上拾着甘蔗楂的,渐渐嚼来,越觉无味。今日回想,犹喜未迟。古人云:‘与其身后享那空名,不若生前一杯热酒。’此时大兄主意坚如金石,不可动摇,若是我说明别去,他也断然不肯。不若今日乘着大兄后山采薇去了,扶着这条竹杖,携着荆筐,慢慢的挨到山前,观望,观望,若有一些空隙,就好走下山去。’
彼时伯夷早已饿得七八分沉重,原不堤防着叔齐。叔齐却是怀了二心多日,那下山的打扮先已装备停当,就把竹杖、荆筐随地撇下,身上穿着一件紫花布道袍,头上带着一顶麻布孝巾,脚下踹一双八耳麻鞋,才与山中面貌各别,又与世俗不同。即使路上有人盘问,到底也不失移孝作忠的论头。
不说叔齐下山的话,且说那豺狼虎豹,自那日随了夷、齐上山,畜生的心肠,到是真真实实守在那里,毫无异念。其中只有狐狸一种,善媚多疑,想也肚里饿得慌了,忽然省悟道:‘难道商家天下换了周朝,这山中济济跄跄的人都是尚着义气、毫无改变念头?只怕其中也有身骑两头马、脚踏两来船的,从中行奸弄巧。’一面就唤着几个獐儿、鹿儿、猿儿、兔儿分头四下哨探些风声,打听些响动,报与山君知道。或者捉个破绽,将些语言挑动,得他一个回心转意,我辈也就有肚饱之日了。
商量停当,即便分头仔细踹探。只见前山树阴堆里,遮遮掩掩而来,那些打哨的早已窥见,闪在一边。待他上前,觌面看时,打扮虽新,形容不改,原来不是别人,就是前日为首上山的令弟叔齐大人。众兽看见,却也吓了一跳,上前一齐抓住,遂作人言道:‘叔齐大人,今日打扮有些古怪,你莫不有甚么改易的念头?’
叔齐道:‘其实不敢相瞒!守到今日,也执不得当时的论头了。’众兽道:‘令兄何在?’叔齐道:‘家兄是九死不渝的,我在下另有一番主意。昨日在山上正要寻见你们主人,说明这段道理,约齐了下山。不料在此地相会,就请到这山坡碎石头上,大家坐了,与你们说个爽快。就烦将此段情节转达山君,一齐都有好处。’
众兽听见叔齐说得圆活,心里也便松了一松,就把衣服放了,道:‘请教,请教。’叔齐道:‘我们乃是商朝世胄子弟,家兄该袭君爵,原是与国同休的。如今尚义入山,不食周粟,是守着千古君臣大义,却应该的。我为次子,名分大不相同,当以宗祠为重。前日虽则随了人山,也不过帮衬家兄进山的意思。不日原要下山,他自行他的志,我自行我的事。不消说,我懊悔在山住这几时。如众位及山君之辈,既不同于人类,又不关系纲常,上天降生汝辈,只该残忍惨毒,饮血茹毛,原以食人为事。当此鼎革之际,世人的前冤宿孽消弭不来,正当借重你们爪牙吞噬之威,肆此吼地惊天之势,所谓应运而兴,待时而动者也。为何也学了时人虚骄气质,口似圣贤,心同盗跖,半醒半醉,如梦如痴,都也聚在这里,忍着腹枵,甘此淡薄?却是错到底了!你们速速将我这段议论与山君商酌,他自然恍然大悟。想了我这段好活,万一日后世路上相逢,还要拜谢我哩!’
众兽听了这一番说话,个个昂头露齿,抖擞毛皮,搀天扑地,快活个不了。叔齐也就立起身拱手道:‘你们却去报与山君知也。’众兽一齐跳起,火速星飞,都不见了。叔齐伸头将左右前后周围一看,道:‘我叔齐真侥幸也!若不是这张利嘴满口花言,几根枯骨几乎断送在这一班口里,还要憎慊瘪虱气哩。’
叔齐从此放心乐意,踹着山坡,从容往山下走了二、三十里,到一市镇人烟凑集之处,只见人家门首俱供着香花灯烛,门上都写贴‘顺民’二字。又见路上行人有骑骡马的,有乘小轿的,有挑行李的,意气扬扬,却是为何?仔细从旁打听,方知都是要往西方朝见新天子的。或是写了几款条陈去献策的,或是叙着先朝旧职求起用的,或是将着几篇歪文求征聘的,或是营求保举贤良方正的,纷纷奔走,络绎不绝。
叔齐见了这般热闹,不觉心里又动了一个念头道:‘这些纷纷纭纭走动的,都是意气昂昂,望着新朝扬眉吐气,思量做那致君泽民的事业,只怕没些凭据,没些根脚,也便做不出来。我乃商朝世臣,眼见投诚的官儿都是我们十亲九戚,虽然前日同家兄冲突了几句闲话,料那做皇帝的人决不把我们锱铢计较。况且家兄居于北海之滨,曾受文王养老之典,我若在朝,也是一个民之重望,比那些没名目小家子骗官骗禄的,大不相同矣!’一边行路,一边思想。正在虚空横拟之际,心下十分暄热,抬头一望,却见五云深处缥缈皇都。叔齐知道京城不远,也就近城所在寻个小寓,暂且安身,料理出山之事。诸般停当,方敢行动。整整在那歇客店里想了一夜。
次日正要到那都城内外觅着乡亲故旧,生发些盘费,走不上一、二里路,只见西北角上一阵黑云推起,顷刻暗了半天,远远的轰轰烈烈,喧喧阗阗,如雷似电,随着狂风卷地而来。叔齐也道是阵暴风疾雨陡然来的,正待要往树林深处暂为躲避,那知到了面前,却是一队兵马。黑旗黑帜、黑盔、黑甲,许多兵将也都是黑袍、黑面的。叔齐见了,先已闪得神魂颠倒。不料当着面前大喊一声道:‘拿着一个大奸细也!’不由分说,却把叔齐苍鹰扑兔相似一索捆了,攒着许多刀斧手,解到营内。叔齐还道是周家兵马,大声喊道:’我是初出山来投诚报效的!’
上边传令道:‘既是投诚报效的,且把绳索松了!’叔齐神魂方定,抬头一看,只见上面坐的都是焦头烂额、有手没脚、有颈无头的一班阵上伤亡。中间一人道:‘你出身投诚报效,有何本事?’叔齐也就相机随口说道:‘我久住山中,能知百草药性,凡人疾病,立能起死回生。’众伤亡听见这话,正在负痛不过的时节,俱道:‘你有药,速速送上来,替我辈疗治一治,随你要做甚么官都是便的。’言之未已,忽见左班刀斧手队里走出一人,上前将叔齐头上戴的孝巾一把扯落,说道:‘你既要做官,如何戴此不祥之物?就是做了官儿,人也要把你做匿丧不孝理论!’
那右班又走出一个人来,把叔齐面孔仔细一认,大叫道:‘这是孤竹君之子,伯夷之弟,叫做叔齐。近来脸嘴瘦削,却就不认得了。’众人上前齐声道:‘是,是。若论商家气脉,到是与我们同心合志的。但是这样衣冠打扮,又不见与他令兄同行,其中必有缘故。’中间坐的道:‘近来人心奸巧,中藏难测,不可被他逞着这张利口嘴漏了去!’分付众人带去,正待仔细盘诘个明白。
叔齐心里才省得,这班人就是洛邑顽民了,不觉手忙脚乱,口里尚打点几句支吾的说话,袖中不觉脱落一张自己写的投诚呈子稿儿。众人拾起,从头一念,大家拳头巴掌雨点相似,打得头破脑开。中间的骂道,‘你世受商家的高爵厚禄,待你可谓不薄,何反蒙着面皮,败坏心术,就去出山做官!即使做了官儿,朝南坐在那边,面皮上也觉有些惭愧!况且新朝规矩,你扯着两个空拳怎便有官儿到手?如此无行之辈,速速推出市曹,斩首示众!’众人把叔齐依旧捆缚,正要推出动手。且未说毕。
只说前日众兽,得了叔齐这番说话,报与山君,山君省道:‘有理,有理!我辈若忍饿困守山中,到做了逆天之事!’一个个磨牙砺齿,一个个奋鬣张威,都在山头撼天振地,望着坡下一队一队踹踱而来。行到山下,适值撞着那些顽民营里,绑着叔齐押解前来,将次行刑之际。那前队哨探的狐兔早已报与山君道:‘前日劝我们出山的叔齐,前途有难。’那山君即传令众兽上前救应,却被那顽民队里,将弓箭刀枪紧紧布定。众兽道:‘拜上你家头领!叔齐乃是我辈恩主,若要动手,须与我们山君讲个明白。不然我们并力而来,你们亦未稳便!’
不一时,那顽民的头目与那兽类的山君,两边齐出阵前,俱各拱手通问一番。然后山君道:‘叔齐大人乃我辈指迷恩主,今日正要奉上天功令,度世安民,刈除恶孽,肃清海宇,敷奏太平,你如何把他行害?’那顽民道:‘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叔齐乃商朝世勋,他既上欺君父,下背兄长,是怀二心之人。我辈仗义兴师,不幸彼苍不佑,致使我辈伦落无依。然而一片忠诚天日可表,一腔热血万载难枯。今日幸得狭路相逢,若不剿除奸党,任他衣紫腰金,天理何存?王纲何在?’两边俱各说得有理,不肯相让。
正在舌锋未解之时,只见东南角上祥云冉冉,几阵香风,一派仙乐齐鸣;前有许多珍禽异兽跳跃翱翔,后有许多宝盖幢幡飘靗飞舞;中间天神天将,簇拥着龙车凤辇而来,传呼道:‘前边的畜生饿鬼俱各退避!’那顽民兽类也先打听得来的神道乃是玉皇驾前第一位尊神,号为齐物主,澄世金仙。专司下界国祚兴衰,生人福禄修短,并清算人世一切未完冤债等事。当今国运新旧交接之时,那勾索的与填还的正在归结之际。
两边顽民兽类与叔齐见了,一齐跪下,俱各诉说一番。齐物主遂将两边的说话仔细详审,开口断道:‘众生们见得天下有商周新旧之分,在我视之,一兴一亡,就是人家生的儿子一样,有何分别?譬如春夏之花谢了,便该秋冬之花开了,只要应着时令,便是不逆天条。若据顽民意见,开天辟地就是个商家到底不成,商之后不该有周,商之前不该有夏了。你们不识天时,妄生意念,东也起义,西也兴师,却与国君无补,徒害生灵!况且尔辈所作所为,俱是肮脏龌龊之事,又不是那替天行道的真心,终甚么用!若偏说尔辈不是把那千古君臣之义便顿然灭绝,也不成个世界。若尔辈这口怨气不肯消除,我与尔辈培养,待清时做个开国元勋罢了。’
众顽民道:‘我们事虽不成,也替商家略略吐气。可恨叔齐背恩事仇,这等不忠不孝的人,如何容得!’齐物主道:‘道隆则隆,道污则污,从来新朝的臣子,那一个不是先代的苗裔?该他出山同着物类生生杀杀,风雨雷霆,俱是应天顺人,也不失个投明弃暗。’众顽民道:‘今天下涂炭极矣,难道上天亦好杀耶?’齐物主道:‘生杀本是一理,生处备有杀机,杀处全有生机。尔辈当着场子,自不省得!’众顽民听了这番说话,个个点首。
忽然虎豹散去,那顽民营伍响亮一声,恍如天崩地裂。那一团黑云、黑雾俱变作黄云,逍遥四散,满地却见青莲万朵,涌现空中。立起身来,却是叔齐南柯一梦。省得齐物主这派论头,自信此番出山却是不差,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未为晚也。”
众人道:“怪道四书上起初把伯夷、叔齐并称,后来读到‘逸民’这一章书后,就单说着一个伯夷了。其实是有来历的,不是此兄凿空之谈。敬服,敬服!”
总评:满口诙谐,满胸愤激。把世上假高尚与狗彘行的,委曲波澜,层层写出。其中有说尽处,又有余地处,俱是冷眼奇怀,偶为发泄。若腐儒见说翻驳叔齐,便以为唐突西施矣。必须体贴他幻中之真,真中之幻。明明鼓励忠义,提醒流俗,如煞看虎豹如何能言,天神如何出现,岂不是痴人说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