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人完全是一个impulsive的人。兴致勃起则可以一切不顾。兴致过去,又觉得索然无味。学问事业都不容易大有成就,皆是这个原故。所以我的前途,我现在也说不定,且看北归以后兴致何在。如可以安安稳稳住在北京,而且地质调查所这个机关依然存在,可以利用,我或者可以专心研究几年。否则没有法子的了。你要知道,我的研究,非有相当的设备,和相当的技术人员帮忙,是不能做的。要是离开了图书馆和试验室,再没有葛利普同他的学生来帮我鉴定化石,绘图员给我绘图,我绝对无法子可以着手。上海的地质研究所,同两广地质调查所都太幼稚,没法子可以利用的。
十一月初,他果然回到了上海,不久他回到北平去,继续他的地质学研究工作。他这个时期很注意中国的“造山运动”的问题。中国地质学会举他做会长,他的“会长论文”就是《中国造山运动》(英文原题是OrogenicMovementsinChina,载在《中国地质学会会志》第八卷)。黄汲清先生说:“此文搜集中国各地所得有关造山运动之事实,而作不偏之讨论。”
民国十八年(1929)一月十九日,我回到北平——这是我民国十五年出国远游以后第一次回到北平。我在任叔永家住了三星期,在在君家住了两星期。我那时在上海住家,这一次北去是因为北平协和医学校改组董事会,举了我做董事,我是赴会去的。最主要的一个私人动机,当然是想看看许多位多年没看见的老朋友。当时我听说梁任公先生病重,我很想能见他一面。不料我一月十九夜九点多钟到北平,任公先生已死了八个钟头了!
一月二十日,任公的遗体在广慧寺大殓。在君、叔永、陈寅恪先生、周诒春先生和我都去送他入殓。看见许多任公先生的老友,如蹇季常先生等,都是两眼噙着眼泪,我也忍不住堕泪了。
二月初,任公的追悼会上,有在君的挽联: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
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
这几句最可以写出在君对于任公先生的崇敬和友谊。他和任公从没有政治的关系,完全是友谊的关系。民国八年,任公到欧洲去考察战后情形和巴黎和会情形,在君也在同行的专家顾问团之内。任公很敬重在君,故在君有“知我者鲍子”的话。在君对朋友最热心,任公先生也是他看作应该特别操心照管的一位忘年老朋友。任公病中,他特别调护。世界最新最完备的一个医院竟无法延长这一位平日体格很强,生龙活虎一般的大人物的寿命——中间还引起了医生错误诊断和错误治疗的各种传说——这是在君很伤心的事。任公先生自己始终信任协和医院,始终没有一句埋怨医生或医院的话,这也是在君很佩服他的一点。
在君在北平不久,又得放下他的研究工作,又得往西南作大规模的地质调查了。民国十八年,地质调查所发起作一个调查西南全部地质的大计划,分作几段进行。由在君做总指挥。翁咏霓曾叙述这个西南全部地质调查的大略如下:
起身最早的是赵亚曾、黄汲清二君,越秦岭,经四川西部,又分为二组:赵君由叙州南行入滇,行至云南昭通县,被土匪打死了。黄君由叙永入黔,担任贵州中部及西部的工作。
在君先生偕同曾世英、王曰伦二君由重庆入黔,所经之地,北起桐梓,西抵毕节,东包都匀,南尽桂边。虽有许多牲口驼运行李,但调查人员长途步行,看石绘图,手足并用,一路都用极严格的科学方法,努力工作。
差不多同时起程的,又有谭锡畴、李春昱二君,特别注重川边及西康区域,西抵甘孜、巴安。
在这样大规模工作之中,虽然赵亚曾之死使在君先生在途中非常伤心,但他还是竭尽心力,勇猛前进,做出很好的成绩,也给几位后学的人一种最可效法的模范。
黄汲清也曾叙述这个大规模的西南调查,他记在君的路线特别详细:
民国十八年,先生组织西南地质调查队,由重庆起,同曾世英、王曰伦二先生南行,经松坎、桐梓,至遵义;由遵义西行,经打鼓、新场,至大定。原拟在大定会合赵亚曾、黄汲清二人。突接亚曾遇匪被害耗,先生悲哀不胜。旋同曾王黄三人东行至贵阳,旋又南行,经都匀、独山、荔波,而入广西南丹县境。于是贵州工作与先生民国十七年之广西工作相衔接。继折而北行,经平舟、大塘,返贵阳;由贵阳经遵义、桐梓,返重庆。于十九年(1930)夏返北平。
此次之行为先生平生最大地质旅行,亦为最后的大规模地质旅行。其所得结果对于地质学、矿产、地理学及人种学,无疑的必有很大的贡献。地质方面工作则沿途均绘有精细的地形及地质图,对于地层研究尤一丝不苟,而于泥盆纪、石炭纪、二叠纪,更有精细的、透辟的考查。将来西南各省这三纪地层研究,要以他的结果为基础。
在君在途中写长信给我,叙述赵亚曾之死,他曾痛哭几次。此次原定赵亚曾等从徐州出发,在君听说由四川到云南的路上不太平,曾打电报叫他到重庆同行。亚曾回电说:“西南太平的地方很少,我们工作没开始就改变路程,将来一定要一步不能出门了。所以我决定冒险前进。”不上一个月,他就死在昭通了。
亚曾生于光绪二十四年(1898),他死时止有三十二岁。他的著作已有这许多种:
中国长身贝科化石(《古生物志》乙种第五号第二册及第三册)
中国北部太原系之瓣腮类化石(《古生物志》乙种第九号第三册)
中国石炭纪及二叠纪石燕化石(《古生物志》乙种第十一号第一册)
湖北宜昌兴山秭归巴东等县地质矿产(与谢家荣同著,《湖北地质矿产》专刊第六号)
秦岭山及四川之地质研究(与黄汲清同著,《地质专报》甲种第九号)
在君从西南调查回到北平,是在民国十九年的夏季。那时我在上海已住了三年多,离开了北京已有四年多了。我已接受了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新创立的编译委员会的主任委员的事,十月里我到北平看定了房子,十一月回上海,准备搬家回北平去住。
我从北平回到上海之后,三天之内,连得在君两封信,都是劝我不要多喝酒的!这两封短信最可以表示在君待朋友如何操心爱护,也最可以描写他的风趣,所以我抄在这里:
适之:
博生请吃饭的那一晚上,我就把你的《我的母亲的订婚》读完了。这一篇在你的《文存》里边应该考第一!
尔和真是饭桶!你走了以后,他还给菘生说你描写〔你母亲〕辫子长是暗用“发长垂地”的典故!!
我以后看见莎菲,他给我说你临走几天,天天晚上闹胃痛,很替你担心。第二天看见寄梅,他说在天津给你同住,似乎没有胃病。我事体近来大忙,就没有立刻写信给你。
但是屈指你将要离开上海了,在这两个星期之中,送行的一定很多,惟恐怕你又要喝酒,特地写两句给你,劝你不要拼命!一个人的身体不值得为几口黄汤牺牲了的,尤其不值得拿身体来敷衍人!……千万珍重!
弟文江十九年十一月九日
第2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