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君常把这件事(就任淞沪总办)的动机及下台情景告我,
告我时总有点“自解”的样子,大约因为他听到适之先生说我要“杀”他罢!
他认为改良中国的政治(他的政治大体上是行政)决不能等到所谓时机成熟,有机会不可失机会。他之参加孙传芳团体,是个三人团,陈陶遗、陈仪和他。他们三人想借机试验一回。然而一到里边去,知道事实不如此简单。孙传芳要做的事,大者并不与他们商量。
孙在军人中,很有才,很爱名誉,很想把事情办好。只是有一个根本的缺陷,就是近代知识太缺乏了。注意,这句话是在君惯用来批评一切中国历年来当政的军人的。在君以为这些人中很多有才的人,有天生的才,只因为他们的知识不够,故不能成大事。
迨孙传芳与党军可和可战的时候到了,孙不与他们商量,先决定了态度。迨武穴紧张的时候,在君(与陈陶遗君?)觉得非与孙彻底一谈不可了,跑去陈说一番。孙说:“我本来也这样想过,不过请你们看这一个电报。”这个电报是孙的在武穴的前敌总指挥打来的,电报的大意说:现在听说联帅有与赤军(当时北方军阀称党军曰赤军)妥协的谣言,消息传来,军心不振。赤军皆南人,我辈皆北人,北人受制于南人,必无好日子过,且必为南人所弄。必不得已,只有北人大联合云云。
孙传芳把电报给他们看完,便说道:我不能不同张家妥协。不然,我站不住。丁说:与二张(作霖、宗昌)妥协,政治上站不住。孙说:那就管不得这许多了。
当时在君告诉我很详细,日子全有。可惜我不曾记下。(《独立》第一八九号,页十)
还有一个朋友,武进刘厚生先生,他是原来的江苏三人团之一。那三人团是陈陶遗、刘厚生和在君。厚生晚年写了一段追忆的文字,说孙传芳秘密去天津求救于张作霖之后。
陈陶遗首先知道,派人到上海来,教我到南京劝说孙传芳,因为……我没有做他手下的官,……还有说话的地位。我……拉了丁在君同车往南京,先访陶遗,陶遗电话通知孙传芳之后,我与在君同去见他。但在君始终不开口,只是旁听。我先问孙到天津见到张作霖了吗,……他回答说:“我一到天津就见了大元帅,大元帅见了我,很高兴,开口就说:‘老弟,你来了好极了!以前咱们的事撩在一边,永远不提。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我已打电报叫效坤(张宗昌)来天津大家商量办法。’”我……轻轻的问孙传芳:“看见了杨宇霆没有?”这句话直刺他的心,他只说:“那小子!”以下就没有声音了。那以后就是我说话了。
我说:“我在上海听说联帅到天津求救于张作霖,所以特地跑来表明表明我们江苏人的一点意见。第一、我们江苏人普遍的怕胡子,恨胡子。……无论是张作霖、杨宇霆,我们江苏人决不欢迎的。第二、我为联帅设想,本为驱逐奉军而来,结果反迎请奉军来江苏,岂不是“为德不卒”,前后两歧?请你务必再四考量。第三、张作霖说他要派张宗昌来援助你打国民党。请你想想,张宗昌的军队纪律很坏,不会有什么战斗力,而奉天嫡系的杨宇霆却在冷眼旁观,将来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
孙传芳听了,约摸有两三分钟不说话,忽然开口说:“刘先生,你有什么高见?”我说:“联帅本是应我们江苏人的请求而来。胜败兵家常事,我们决不埋怨你。但是联帅要向那一方面低头合作,似乎应该问问江苏老百姓的意见。现在我老实说,江苏老百姓宁可受国民党的统治,决不愿再受胡子的骚扰。请你考虑。”
孙传芳听了我的一席话,当然很不痛快。他很坚决的回答我:“刘先生所谈,不能说是没有道理。但是我孙传芳脾气不好。我宁可啃窝窝头,不愿吃大米饭。我与国民党是不能合作的。我可以告诉刘先生:蒋介石曾叫张群来找过我两次,我已拒绝他。我对不起刘先生,也对不起江苏人,我抱歉得很!”
我听了这话,就站起来,说:“联帅千万珍重!”我同他一握手,就同丁在君一同辞别出来了。大门外就是火车站,站上还停着我和在君来时坐的专车。我们就坐了原车回上海。
冬天夜长,到了上海时,天尚未明。淞沪商埠督办公署的汽车到车站来接,在君叫汽车夫先送我回到法租界葆仁里我家中。谁知汽车夫睡眼矇眬,把汽车撞在马路中间一个水泥柱子上!蓬的一声,车子震动的很厉害,汽车碰坏了,走不动了,我与在君都受了伤。幸喜有一个西洋人坐汽车经过,见我们的车撞坏了,连忙下车把我和在君扶下来,用他的汽车送我们到医院。我的伤不重,略为包扎,先回家了。在君口鼻流血不止,只得住在医院。
隔了一天,我到医院去看他,他的鼻伤还没有好,医生说,还得用手术。我不免安慰他。在君笑了一笑,他说:“碰车的事,于你是无妄之灾。我却正可利用。我已有电报去南京,说明伤情,请准辞职,并请即派人接替。官场照例总得挽留一两次。但我决不再到衙门了。已经有手谕:所有人员一概照常办公,整理档案簿册,准备交代。”
一二日后,孙传芳果然派人挽留在君。后来他知道在君受伤的实情,才令上海交涉使许沅代理总办之职。在君不久就离开上海了。
刘厚生先生叙述在君受伤的情形,没有记明日子。我那年12月31夜离开伦敦,坐轮船渡大西洋到纽约。1927年1月24日,我收到在君来信,说他12月31日辞职了。
那年五月,我从国外回到上海,在君已在大连乡间休息了。在君历年的积蓄是很细微的,在那个革命大动荡的时期,他还得筹款帮助他的大家庭避难的避难,上学的上学,所以他在大连的生活是相当困难的。
就在这困难的时期,他忽然得到了意外的救济。这是一个很有传奇性质的报德故事,值得特别记载在他的传记里。
翁咏霓记此事如下:
在君先生在民国十六年淞沪商埠总办辞职后,生计极为困难,幸赖杨聚诚君赠送五千元,得以度日。
在君的大哥文涛先生记此事最详细:
有杨金者,尝从美国人某习钻矿术。美人回国,杨落魄不能自存活,或怂恿之,使至北京谒亡弟在君于地质调查所。弟叩以钻矿术,知其有所长,为介绍于某矿场。不数年,颇有余资,杨乃来北京,以二千金献弟,……弟却之,杨固请,弟方为地质调查所募款筹设图书馆,乃请杨以一千金捐为建筑之资。
又数年,杨已致富,不从事钻矿矣,方营面粉厂于徐州。……亡弟在大连时,一日得函,署名杨树诚,启封则五千元汇票也,附以书曰:“公于我,不啻生死人而肉白骨。今我已富,闻公弃官后多债负。我不报公,无以为人。公若见却,是以我为不义矣。”弟始知树诚即杨金也,感其诚意,勉受之。(以上均见《独立》第一八八号)
第2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