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吩咐一路免了例常仪数,以免惊动百姓,故一干轿马兵卒赶到青鸟
客店时并未引起路人注意。邹校尉与柳兵官先一步到客店布置警戒。
众人一到客店,狄公即命鞫刑问事,先命邹校尉将客店掌柜魏成带上店
堂。——店堂已排出衙厅格局,文东与康文秀分狄公左右坐定。八名军了持
械恭立两边,听候调用。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须臾魏成押到,两名军丁将他按倒在地跪着回话。魏成只觉周身麻木,
皮肉颤抖不已。待抬眼望去,见正中坐着的那位老爷好生面善,却是想不起
来哪里见过,心中又惊又怕,只是暗暗祈祷,唯求侥幸无事。
狄公先不问话,转睑对文东道:“此人半个月前报官,说是他的妻子与
一奸夫私奔了。”
文东皱眉道:“他妇人私奔与三公主的珠串有何相干?狄大人难道有兴
也管民事讼诉,问断平头百姓的家务事?”
狄公道:“哎,这事不可小觑了,与三公主的珠串却有关联。你权且旁
边听着,由我问理。”
狄公拍了一下桌子,问道:“魏成,你的妻子黄氏如今身在何处?”
“回老爷的话,说来也惭愧,贱妻不守妇道,败坏风俗,半个月前随人
奔了,几同那丧人伦的猪狗。小民曾报与军营,请求将那淫妇奸夫一并追获。”
狄公不改声色:“魏成,本官再问你,你可知道黄氏随何人私奔?”
魏成略一踟蹰,答道:“小民头里疑心贱妻的奸夫即是店中的帐房戴宁,
他在一本地图上勾画有与这淫妇出逃的路线。想来是两个密约,贱妻先行一
步,谁知都遇了强人,一个被掳,一个被杀,至今一无信息。”
(踟蹰:徘徊,踟:读‘迟’,蹰:读‘厨’。——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问:“一个被掳的掳到了哪里?一个被杀的因何而杀?”
魏成答日:“说是被掳,其实强人倒是与贱妻先认识,戴宁如今又死了,
故尔小民认定与贱卖奔逃的奸夫应是那强人。他两人先做了圈套,单害了戴
宁的性命,自去快活了,小民哪里知道这贱妇人的去处。”
狄公莞尔一笑;“只恐怕黄氏还在青鸟客店,并未走哩。”
魏成暗吃一惊,急辩道。“小人可对天咒誓,那贱妇人早已远走高飞。”
狄公阴沉了脸,喝道:“黄氏系被你亲手杀死,死试至今还匿藏在后院
马厩边的棚房里。——烦劳众人随本官一起去现场细看。”
狄公引众人转到后院,绕马厩过篱笆到了那间阴暗的棚房。指着自己日
前躺身的角落,命四名军丁搬去旧什物仔细寻觅。
四名军丁将旧木橱挪开,又掀去那口破麻袋,见麻袋后有一只木箱。木
箱一角已破损,漏出点点白石灰来。军丁将木箱抬起,甚觉沉重,又见木箱
破损的一角爬满了蚂蚁和青蝇。狄公命打开木箱,军丁撬了锁扣,用力掀开
箱盖,箱内果然盛着一具女尸,四周用石灰填塞,尸身的衣袖下竟杯有两个
团子,已腐霉发黑,爬满了蚂蚁。
魏成被押进棚房,见此情状,顿时瘫软倒地,口称“有罪。”
狄公命军丁收厝了黄氏尸身,先抬去军营盛放,转脸对魏成道:“本官
勘破此案倒不在尸臭和团子引来蚂蚁青蝇。你平着悭吝,一毛不拔,视钱财
如性命,那黄氏受尽凄苦且不说。她倘若果有私奔之举,岂会不携带去她最
喜爱的那大红五彩对衿衫子并一条妆花罗裙。那日我见你打开她的衣箱好一
番收拾,箱中正有那两件东西,想来已被你典卖作银子了。”
魏成涕泗满面,招道:“贱妻与戴宁眉眼来去是实,倒没见着有非分之
举,那两件衫裙亦是戴宁买与她的。那日午睡时我听见他们隔了油纸槛窗说
话,戴宁那厮言语百般挑唆,数我坏处,劝她私逃。后来我又见戴宁在地图
上用朱笔勾画了去邻县十里铺的山路,便疑心他们果有私奔之约。一时怒起
便杀了贱妻,藏尸于这棚内的木箱里,谎称随人私奔,又去报了官。事后便
觉十分后悔,也只得瞒过众人,将错就错了,故此一直没忍心埋瘗。”
(瘗:读‘意’,埋葬。——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命军丁将魏成带了手扭,套了链索,押去军寨候判。
回进店堂,狄公低声吩咐邹立威,将帐台那张大案桌小心搬去军寨。道
是物证,不可疏忽。一乃令:“启轿回军寨。”
文东、康文秀只觉懵懂,平白随狄公来这个市井客栈转了一圈,捉了一
个杀害婆娘的犯人。心中正没理会处,狄公笑道:“到军寨本官再与你们细
说玉珠串一案的本末。”
回到军寨衙厅,狄公命军丁将青鸟客店帐台那张大案桌抬上前来,又命
取缸热碱水和一匹素绉。文东、康文秀坐一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狄公沉吟半晌,乃开口道:“本钦差现来剖析玉珠串一案。盗窃玉珠串
的就是适才那青鸟客店的帐房,名唤戴宁,是个青年后生。这戴宁为一伙歹
人重金所雇,大胆潜入碧水宫行窃。”
康文秀愕然,不由问道:“望钦差明示,这戴宁是如何潜入碧水宫行窃
的。”
狄公道:“戴宁乘黑夜驾一叶小舟闯入碧水宫外禁域,偷偷潜伏到西北
隅宫墙四处的水门下,再沿水门的拱形壁架攀缘宫墙而上,翻越雉堞恰好便
是三公主赏月的凉亭。
三公主赏月前将玉珠串从颈间摘下,放在凉亭外一个茶几上。戴宁乘三
公主赏月之际,顺手窃得,并不费力。”
康文秀脸色转白,心中叫苦:“如此说来,是卑职防备布置有疏漏,被
歹人所乘。
卑职疑惑不解的是,这戴宁也不过平头百姓,如何晓得官墙岗戍的疏漏,
如何晓得宫之西北隅水门处可以沿墙攀缘。更令卑职惊讶的是,他又是如何
晓得三公主那一日要去凉亭赏月,一又必然会摘下项间的珠串放在凉亭外的
茶几上。”
中心惶惑,疑窦丛生,康文秀满脸急汗。
狄公淡淡地望了一眼康文秀,笑道:“机关正在这里。原来那伙歹人也
是受人雇佣,在背后牵线的是一个姓霍的牙侩。那牙侩告诉说,某日某刻,
如此如此,便可顺利窃得玉珠串。如此猜来姓霍的宫内必有内应,这案子的
主犯必然安居于宫中运筹帷幄,演绎出如此一出惊心动魄的戏文来。”
“本钦差暂且不说出这主犯的姓名来,却道那戴宁窃得玉珠串后,心中
宝爱,舍不得割弃,使私下偷偷藏匿过了。他想将这串珠子变卖作金银,快
活受用,事实上他已将这珠串拆散开来,打算一颗一颗地出售。他悄悄回到
青鸟客店打点了行装,便沿那条山路直奔邻县的十里铺,要去那里发脱珠
子……”
文东不禁大怒,破口骂道:“这小贼奴竟是无法无天,待拿获了,碎尸
万段。”
狄公笑了笑:“文总管岂忘了适才魏掌柜的招供,戴宁已被人杀了。这
后生目光短浅,哪里知道这串珠子的利害?他心里一个心眼做发横财的好
梦,那壁厢歹徒们早布下天罗地网。戴宁没走出那山梁便被他的雇主抓获,
问他要珠子,他推说并未窃得成。雇主乃过来人,经过世面,哪里肯信?喝
令动刑。这戴宁自恃年轻,可以熬过,谁知那伙歹徒下手太重,竟送了他的
性命。一邹立威校尉,你说说军营的巡丁发现他尸身时,从他行囊里搜得何
物。”
邹立威跪禀:“戴宁尸身系在大清川南岸捞得。当时见他全身是伤,肚
子都被剖开,血污模糊,几不成人形。右手胳膊还勾着个粗布行囊,行囊内,
一迭名帖、一本地图、一串铜钱和一把算盘。”
“且慢。”狄公挥一挥手,示意邹校尉退过一边。“这戴宁虽是目光短浅,
却饶有心计。他也知道不交出珠串他的雇主不肯轻易放过。他想出一个绝妙
好计,用剪子将八十四颗珠子一颗一颗拆下,然后轻轻藏过。”
康文秀睁大了眼睛,竖直了耳朵,没甚听明白,急问:“这八十四颗珠
子,滚圆滚圆的,两手都掬不过来,他如何能轻轻藏过?”
狄公点了点头,伸手将案桌的右首抽屉拉开,拿出那把算盘。
“珠子就在这里。”他将算盘高高举起。
众人惊愕得面面相觑,只不知狄公葫芦里埋了什么药。
狄公命一军丁端过那盛了热碱水的瓷缸,自己用力将算盘框一掰,“咔
嚓”一声,框架散裂,算盘珠滑碌碌全滚进了瓷缸,只听得嘶嘶有声,瓷缸
里冒升起一缕缕水气。
“戴宁将八十四颗珠子串成了这个算盘!——他用朱砂汁精合金墨涂在
每颗珠子上,再蘸以水胶,然后穿缀在原算盘的十二根细铜杆上,而将木珠
子全数扔弃,合固了木框,随身携带,真是天衣无缝。他身为帐房,须臾不
离者帐册和算盘,谁会疑心他那把算盘原来是由八十四颗价值连城的玉珠子
串缀而成。”
“那雇主自然也被瞒过,故尔和那行囊连尸身一并抛入大清川。尸身捞
上当日,还正是邹立威校尉托付我将这把算盘送回青鸟客店。我亲手将这把
算盘轻易交还给了魏掌柜,却煎熬了两天两夜心思,才解出这个谜来。系铃
解铃,原是一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真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
费功夫。”
众人这才巨雷震耳,大梦初醒,一个个伸长脖颈往案桌上那口瓷缸中看
觑。
狄公从瓷缸中拈出两颗珠子,用素绉轻轻摩挲,然后摊开掌心,顿时两
道闪亮的白光从狄公手掌射出,玲珑剔透、晶莹夺目的玉珠兀然展现于众目
睽睽之下。座中一个个目瞪口呆,狂惊不已。
狄公吩咐将珠子用雕花金盘盛放了,复盖以黄绫圣旨。未几,八十四颗
珠子全数纳入金盘。又叫请来玉匠将珠子重新串缀,遂完好如初,丝毫无异。
狄公乃命启驾进宫。——一顶八人抬大轿坐了狄公,文东、康文秀跨上
各自的雕鞍骏马,禁军牙骑护卫,卤簿仪从齐整,两队鼓乐前面引导,浩浩
荡荡向碧水宫迤俪而来。
一路花炮轰击,鼓乐声喧,街上百姓哪敢仰视,都纷纷躲路而行。
早有飞骑禀报内宫,钦差领圣旨少刻便要进来宫中拜谒三公主。三公主
大喜,心中明白狄仁杰已寻回了玉珠串,忙传命内宫所有宫娥、太监齐集在
金玉桥下恭迎。外宫早已得康将军军传今,大开宫门,萧韶馔酒,等候接旨。
狄公轿马进了碧水宫正大门,接应礼仪毕,狄公入一彩栏画楹的小轩略
事休歇。待儿献茶,狄公正觉口渴,呷了一口,顿觉脾胃爽冽,精神振新,
乃问道:“文、康两位可知有一个姓霍的时常宫中进出。”
康文秀摇头道:“从不曾听说进出宫中有个姓霍的。”
文东皱眉道。“外宫系康将军巡查,卑职监卫,却从未放过一个姓霍的
进来宫中。
内宫由雷公公掌管,金玉桥里边的事我们不尽清楚,出入也别有门径。”
“文总管手下的锦衣近来出外勾摄公事可是穿的黑衣黑裤。”狄公又问。
文东答道:“卑职手下的锦衣从不穿黑衣裤,近来也不曾有什么差遣。
对了,昨日里边赫主事来向卑职借了四个去应局。”
“文总管说的里边可是指金玉桥那边内官雷承奉?”
“回钦差大人言,那赫主事正是雷老公公手下的,故不好推调,撇不过
主子面皮。
第1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