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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嗣是,生日以两人作谈友。一日十二时,坐陶室者居半焉。或移时不赴,则斯斯自至。非托问字,即藉乞火,年齿尚稚,狂戏无猜。尝共陶妇着棋,生作壁上观,凭肩压背,夜分而罢。
陶妇体肥多睡,斯斯每持针线,挑绣生侧。生因问女曰:“汝舅作机坊经纪,去家仅咫尺耳。仆于入门时,一识主人面。何至今十数日,未见其归
也?”女曰:“岂唯十数日,恒数月不一觏。妗氏性甚乖异,常有「天壤王朗」之恨,与舅相冰炭焉。”生曰:“汝舅年近桑榆,妗氏娟丽若是,宜不相得也。但不
识何以年齿悬绝若是?”女曰:“继室也。原配非良妇,舅氏非人饮{米追}而亦醉者也。然竟以此成富翁焉。今之妗氏,其父曾官少府,以赃败。捐馆后,贫不能
成殓,利舅氏之财,遂为冰人所误。自幼娇养深闺,酷爱笔砚,不惟纺绩非其所长,并拈针亦非习惯。但立志甚坚,不肯自堕污泥。不然,老无耻将倚作钱树子矣。”
生曰:“年过三十,不施脂粉,姿态嫣然,领如蝤蛴,见者欲啮。”女曰:“毋妄言!因君风雅士,故招使入座。平昔落落,不容一世,几曾见与男
子接谈者?”生曰:“汝父何作?”女曰:“父无长业,贱役耳。家之人,尚有一兄一嫂。兄为走卒,嫂惟作月老度日。”生曰:“汝嫂任事蹇修,何不为小姑早择
佳婿?”女曰:“因君不见外,故告以家常,何忽作恶口喷人?”生曰:“此正论也,有何逆耳?”女曰:“邻房声响,妗氏醒矣。”手检所业,嗤笑而去。妇曰:
“汝尚未睡耶?”女曰:“以妗睡尚未卸钏,故不敢去也。”妇曰:“汝第去,王媪已熟睡,吾自闭门就枕耳。”女出,过生门,犹窥问所需而后行。
时生接家书,知所约同寓生,已因卧病不来矣。女喜曰:“不来亦大好,不然妗氏徙居后院,妾亦未便常至也。”一日,女以生所书赠齐纨扇示妇,且言生已赠号羽仙,未知佳否。妇视其扇书云:
文君放诞亦关才,弓底逡巡损绿苔。敢动情时鸿瞥去,不留心处鹤行来。
笑教慧舌声成喘,狂到高鬟影欲颓。棋子满床慵未检,唤眠邻姆又连催。
妇视诗罢,密谓女曰:“虽然如此,人无贵贱,终身事不可不慎。汝妙龄人,贞心未固,勿自谓门吏家儿,失其检点。”女曰:“儿虽幼贱,曾受妗氏
训,习知闺范,敢不自爱?”妇曰:“儿恒以才调自矜,未必毫无分寸。余心爱谢生才貌,亦尝思为儿谋。然「使君自有妇」,天涯海角,各守一方。倘一旦不足以
相庇,祸儿不浅也。”女曰:“须妗氏为儿留意,儿不私许也。”
自是以往,又复三数口。妇偶启斯斯镜奁,于粉麓中得阳台诗一首,词甚狎亵,大骇曰:“淫婢业已如此,何见欺耶?”问王媪曰:“斯儿何往?”
媪曰:“适闻惊闺声,东廊下磨镜去矣。”妇曰:“往唤之来!”女至,见妇有怒容,颇形局促,徐问曰:“呼儿何作?”妇曰:“谢生固在室耶?”女曰:“闻往
三山街,候客去也。”妇掷诗几上,问曰:“是诗何自来哉?”女箝口半晌,乃答曰:“儿罪该万死!”妇曰:“所以戒儿自守者,诚欲为儿筹万全之策耳。何遽轻率若此?
后事须儿自主张,余不谋为儿作桑中之好也!”
女泪下跪曰:“妗氏不豫儿事,儿惟有死矣!”妇曰:“余之谆谆告诫者,正恐儿之无生理也。儿姑起,容审思之。”问曰:“小星之赋,汝愿之
乎?”女曰:“为张载作夫人,固不如为卫玠作婢也。”妇曰:“咎诚在我,我虽信心如铁石,然与谢生两房切近,耳目不多,诚恐或有差池,后悔无及。谋欲远
之,故儿在谢室时,多不与俱。薪突之近,兀怪其燃矣。然今儿意虽决,未识尊翁可如愿否?”女曰:“儿父儿自言之,但儿无颜启齿,须妗氏耸父问儿也。”妇曰:“可。”
即遣王媪往迎白翁来,设茗后舍,妇与斯俱集。妇曰:“斯儿年已长,女大当嫁,翁曾为择有佳婿乎?”翁曰:“同事中不乏少年子弟,随觅随有
也。”妇曰:“知子莫若父,翁顾不知耶?翁女才高而志大,非秀才无与偕鸾凤者。”翁曰:“此妄念也!岂有秀才家,肯与门吏作娇客?”妇曰:“唯其有之,是用唐突耳。”
翁曰:“长干同乡乎?”妇曰:“六合秀才也。”翁曰:“予老矣,一子一女,何忍文姬远嫁;况秀才中,安得有年齿相等者?”妇曰:“年二十有
奇,富家子也。”翁曰:“既富家子,安有二十馀未调琴瑟者?”妇曰:“室有荆人,四德无一备,常有反目之患。秀才才貌两全,自恨娶非其偶,故思为改弦之张
也。”翁曰:“然则簉室也。人世贪惏父,财利熏心,拌弃掌上珠,抛堕十八层地狱底,永无超生之日。余老矣,不能受儿女子终身毒口也。”妇曰:“是出儿之本
意,固无预他人事也,翁请自问之。”
翁以问女,女曰:“是关天命,死活不怨父也。”翁曰:“痴儿年少,不明利害耳。人世不幸生女,贫不能养,投诸溷中可也,岂可卖人作妾?儿不
必多言,余去矣。儿自有婿,何必秀才?吾尝见秀才而哀之,谓非前生大恶,不为秀才。汝前生又造何孽,而欲为秀才之妾耶?”言罢而行,呼之不顾。妇曰:“事
不谐矣!”女曰:“明日归与兄嫂共说之。但谢生对儿言,事事皆如儿愿。惟恐薄幸郎言不由衷,尚乞妗氏为儿要其信也。”妇韪之。
是夕,招生于室,而问之曰:“闻先生属意斯儿,必自度力能肩任,则行之,不然,毋祸人闺阃也。儿言先生愿为置田产、构室庐,不使季常别墅,
卒撄狮吼之锋。此非儿戏事,倘言不可践,事尚可已;使婚约已成,脱有二三,关人生死。此事斯父尚未允诺,而痴儿之受魔未深,早断情丝,犹可两全;若人已升
屋,梯不可撤矣。”生曰:“斯言药石也。然大丈夫一言重于九鼎,谓予不信,皎日可盟”妇曰:“果如是,则两人俱无所悔。惟俟乃翁一言,斯决矣。”
明日女归时,翁尚司事衙中。女以情告兄嫂,具言:“谢生愿以千金作聘,苟得阿翁一诺,兄嫂等顷刻富家矣。”兄嫂皆大喜,立趣翁归决之。公曰:“儿无过惑此事,不惟儿他日不胜诸苦恼;而阿爷虽贱役,乃至卖女作婢妾,老面皮何以见人?”
女曰:“翁误矣!近世所重,惟黄白物耳。家无儋石,虽门高甲第,身价弗贵也。翁,一仪门监者,纵女不为妾,其增几何?一旦获千金赀,罢仪门之
役,置机若干架,翁可坐享素封。兄则估计市价,多财善贾,丝贱则多收以为储积,织缎成则俟贵价卖之,万金可立致也。流俗眼孔,谁不亟思攀附,而谓敢作白眼相对耶?”
兄嫂亦怂恿其侧,谓:“此诚意外造化,使阿妹不乐从,亦未可勉强徇利。今事出阿妹己见,而布置之善,并与正室无异。以贫贱家,而与富贵家结
丝萝,门户益光大耳,何有屈抑哉?”翁曰:“苟谢生果能以千金作聘,更购膏沃,以备儿终身衣食;然后具红绿帖,照结发仪行翁婿礼,则婚可许也。”女喜诺,即以回告谢生。
谢生家本巨富,别无同气人。性慧善读,年十五即入邑庠,甫弱冠而慈父见背。是岁新除服,橐藏数千金,来赴秋闱,意欲夤缘捷径。比至金陵,不
唯无门路可寻,而录遗且复见摈。进取之念已虚,遂悉依白翁言,布置成礼。惟室庐恐女青年胆怯,生旋里后,大第宅不无冷落。因就便买陶家后院一小厅事两住
房,花圃、饭厨俱备,仍移其外祖母同居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