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过庙,翁意窃不自释,谓:“既系缢鬼,此去必为人祸。”因复问鬼:“此行将何作?”鬼曰:“妾欲告以肺腑,然妾不祸翁,翁亦必毋祸妾也。
妾往雄村求替耳。”翁曰:“谁实替汝者,愿闻其详。”鬼曰:“雄村曹某,家有童养媳,姑御之严。虽已谐花烛,然以出自抱中,鞭笞习惯,不以成人稍恕。迩日
因涤制冬菜,有厨刀自筐底漏堕水瓮中,人无知者。姑诬妇货易粉糖,鞭之见血,尚穷追未已。妇负冤无可伸诉,今夕将投缳,是即妾之替也。”
翁曰:“以汝纤足行远道,夜阑尚滞途中。脱有先子而至者,子亦徒然矣。”曰:“是不然。凡境内有欲自缢者,土地以告无常;无常行牒,授意应
替者。此间数十里内,更无他鬼,妾是以奉牒而来也。从来枉死鬼,苦雨凄风,飘零无倚,往往数十年,尚难谋一代。妾大幸,雉经仅半载,已有代者,诚喜浃过望”谈笑方浓,已临岐路,鬼谢别而去。
翁行数十武,窃思:“曹氏与我,虽彼此不相葛藤,然明知其人之死,而不一引手援,揆之于心,不无缺憾。肆中事虽急,要亦不争此一瞬,又何惜
片刻之延,以阻我行仁之念?”遂决计纡道救之。因而回步,趱行雄村。至则街衢萧戚,星斗满天,茫不识曹家何所。连转数弄,无凭查讯。闻有梆声,隐隐来自远
际,思得警夜者而问之。出弄西驶,有一小铺,灯光漏于门隙。近就之,闻推磨琅琅声,知托豆腐业者。乃款关以进,向询曹某居庐。铺言前途咫尺间耳,巷第几
巷,门第几门,口讲指画,明示了了。往瞰其户,户阖而未钥;排闼入之,四室皆黝黑,独楼上有灯檠未烬。
翁时无暇他语,只狂呼:“主人速兴l”主人仓卒披衣,起应客。翁亟问:“汝妇房何在,速往救其死命,然后告君颠末。”主人与翁俱奔妇房,则
妇已悬绳枋间,掇杌作衬,正将就缢。款扉不应,乃破窗而入,解其厄。妇得不死,因问翁所以知妇觅死之故,翁以遇鬼对,并问主人是否以厨刀起衅,主人然之。
翁述鬼言,使探水瓮,刀果在焉。
翁既救妇,即请辞去。时晨光未泛,主人再四恳留,且谓:“公泄鬼语,鬼必不甘,夜行保无凌侮。”翁坚执不肯停趾,始听行。既出村外,鬼果俟
于溪畔,责翁不信,翁亦反颜相向。两争不稍逊,渐至用武,各以手相搏。然鬼只茫茫冷影,兜罗绵着体,虚无所触,即老拳还赠,亦复处处扑空,枉费一番使气。
但鬼忿难甘,沿途作恶,缠扰无休。直至一丛葬处,天已微明,始失鬼所在。
翁抵铺,以所遇告诸伙,皆以为莫须有之事。翌日,雄村人冠履整肃,具盛仪来谢,众始信焉。
箨园氏曰:妇人之不可与谋事也,以其所见者浅,心无含蓄,故往往以泄谋败事。然雍姬致杀其夫,而庆姜独不私其父,安在谋及妇人者之必有死道焉?
若鬼之谋替,乃切身之要,并非父之与夫,尚有孰亲之可议?乃竟以泄谋致败,又何怪雍纠之泄谋于妻、雍姬之泄谋于父哉?然则人有机密,非患谋及妇人,特
患谋及浅人耳。余尝于溽暑戒途,舆夫苦热,请以宵行,许之。肩奥夜骋,共谈俗典,以解睡魔,一人言:尝同其内叔,舆送一新安客归里。回空过沙城,时已昏
暮。路遇一妇觅代步,计程三十里,订钱六百文,切嘱加紧趱行,期在速至。二更向尽,抵一村,妇言已至,止舆夫,令暂憩桥畔,俟即取资来偿。舆夫恐其诳己
也,则留一人守舆,一人随妇俱去。及一门,第宅完整,妇入。少顷,将出青钱八百,谓偿雇值外,馀给酒资。并嘱往就桥畔,更延片晷。山径畸岖,宵征劳痒,岂
可使更耐枵腹,顷已传语庖人,行当执橐来犒。去一瞬时,复至,则佳酿一瓶,食榼一提。内有肴核两事,一黄鸡,一彘肩也。嘱饮毕,即自纳器桥下,行矣勿复顾
也。妇既返,两人酌桥下甚酣,然心窃怪其所作,谓妇在舆中,身轻若叶;乃既至其地,不使俱入屋庐,而又犒劳丰腆,不宜过情乃尔;食器嘱纳桥下,行动更觉蹊
跷。以此疑妇非人。思欲托还盛器,以觇其异。于是,同往瞰其门,门已扃钥,而内有挞骂声甚厉。窃听之,则因储库、行厨两处失窃,方指妇作盗也。两人深怜妇
屈,倘不入解其厄,妇命莫援矣。乃款关而进,主人问:“何作?”两人以酒椑食榼呈。主人惊问:“何由得此?”两人缕述颠末,且言:“主人自不察耳,妇即盗
食,何至并器皿俱亡?”主人如梦方醒,知为鬼所弄,因以温言慰妇,使不生心。更暗布数仆警夜,以防鬼祟。并留两人宿处,来日款具晨饭,厚赏遣去。两人恐鬼
之仇己也,自是道出沙城,恒绕越以行。逾半载,偶以遄征夜返,适过旧所,遇鬼桥畔,各挥老拳,用力奋击。有猎户数人,从禽暮夜,联臂而过。见两人悍击相
并,因悉力为之解斗。问所争,则皆懵懵也,但言:“共击一鬼耳l”不知其为自斗也。相与失笑,遂从猎户以去。噫,人之弄乖者,谓之“鬼”;鬼而弄乖,则又
鬼中之鬼矣。乃鬼虽弄鬼,而卒见败于人,则鬼亦徒然耳。
查大嫂查大嫂,邑之民家妇也,世代凋零,望子綦切。时幸有娠,计月当产。偶而试痛,即延修生婆坐守于室,拥背坐盆,数健妇掣手捧足,狂呼用力,苦罄
一日之功,胎卒不下。明日,更益以修生婆之名高者,罗唣一昼夜,虽得生掣胞衣出其胎,而妇已仅存微息。过数日,子终不育,极意调摄,获保其母。明年,又孕
当产,乃先期惊扰,不改前辙。修生婆数人,环绕其室,各出意见,百计腾拿。辛苦三四日,胎不能出,而妇命随毙矣。
既殓成丧,而青年厉鬼愤气难消,恒终夜作祟,渐致不避。白日门扇,无端开合,什物凭空腾击,窘扰百端,无时安贴。姑甚忌之,常避嚣外出。有
其叔翁某,闻姑言厉鬼作恶之状,谓:“妇女好惊怪异,岂有鬼物活现如是者?”姑以其不信,邀至其家。坐未片晷,果闻声响递作,鬼气怖人,乃正言告曰:“鬼
大嫂,生前亦佳妇也,何便死而为厉?且汝虽以产难亡,亦数至当然,非有凌虐,非有狠斗,非有逼勒,谁为汝仇者?何事不甘,辄而弄乖作祟?生时珍重,死后倍
当珍重,若甘之如鬼自居,人便不汝重也!”言未几,暴响益厉。
庭前无他物,惟新拆豆棚一架,绳缚竹梢成束立,而倚于壁。恍有人抽掣竹梢,彼此参差,忽扬忽抑,俨然自手提掇,但不见人耳。叔翁大惧,不敢复赘一语,惟劝姑速作经忏道场,为冤鬼净身;且为同祖中佳子弟立嗣承祧,而祔其主于庙。姑如其教,鬼祟以息。
箨园氏曰:为鬼立嗣袝庙,而鬼不复祟,此即郑子产为伯有立后之意也。鬼有所归,乃不为厉,其语不信然哉!若鬼之不避白昼者,其说亦往往有之。
邻村某家,一妇投缳死,其鬼常白日为厉。友人龚荻舟闻其异,亲诣其家探之。忽于空院中闻笑声,俨然儿女子戏态,吃吃不已,移时乃息。又闻包某云,尝昼卧帐
中,闻房中纺车,环转有声。疑有人在焉,瞩之,落落无所睹,而车自盘旋如意。又一日,天方阴雨,人有脱所著屐,安置厅事壁下。忽若有人靸其履,逡巡周走于
厅。窥之,了无所睹,而屐置壁下如故。
巨蛇邑北乡之双浪都,人有贸易汉江者,得一健奴,面目黧黑,双眉如帚,日兼数人之食,能肩五百斤,日行百馀里。因用以走家报,凡一切日用之需、度支之费,皆资担送,往来便之。奴至双浪,偶或消停数日,未尝暇逸。非犁锄田亩,即樵采山林。
一日,奉主人命,为刈楚之役。晨兴,过早行。经松林下,憩坐假寐。略合眼,即入黑甜。惛瞀中,觉其身腾起,离地尺许而堕。惊而醒,疑为梦境。
仍合眼坐,则又成寐。再腾再堕,心异之,举头上瞩,有巨蛇探首岩上,其大如钵。奴乃举荷樵铁杖,奋勇击蛇。蛇张口迎之,复纵杖锐掠,攻其下颏。蛇愈怒,狂
舞死斗。奴杖力风发,连击中蛇,头颅糜烂以毙,而人亦昏然颓倒矣。
方奴之用武也,蛇巨躯绕撼,树为半倒。幸松林蒙密,笼树数百株,围皆如胫,中外森阴,层层满布。腹尾翻跌,碍不及人;仅以首斗,无过一面受
敌,故健奴得以全力毙之。倘无松株救护,则回环冲突,如浪卷风摧,莫能自主;猛压狂掀,如天崩地塌,无处自全。纵有千斤力,未可以言胜负也。健奴毙蛇后,
昏卧松林中。迨夕阳西没,始渐渐苏醒,起持铁杖,坚重不能举,徒手来归。自是,所食转逊常人,手无缚鸡之力矣。
今双浪之孤峰东下,尚有巨蛇蔽身石洞,洞口有乌柏一株。蛇每窥自洞门,张口一呼,树上栖鸟,俱蔌蔌堕于洞口。又孤峰之西阜,雷毙一蛇,亦粗如中碗矣。
乳媪芜湖县署雇一乳媪,年仅二十馀,明眸秀靥,婉丽动人。邑令某公,惑其貌,嬖之。金缠翠钿,有索必酬;披服不合时宜,事事更为裁制,杏黄衫,紫縠裆,粲烂盈箧。乡人之争雀角者,得乳媪一言,无不受理。
令有少姬,亦荷殊宠,妖艳雏娃,齿牙伶俐,颇不下于媪。每因枕席之争,互相角口,秽语交侵,略无忌讳。渐致斗手弄杖,甚或负伤奋怒,愤寻短见。令畏恶之,遂逐媪,媪负气以出。
初,媪在署时,因家有迈姑,年及七旬以上,预制材木及装裹。服有白布兜巾一具,乞假官篆印其额。云得此一巾,他日阴曹可藉脱罪孽。令许之,紫泥三磕,缀若联珠。媪得之甚喜,什袭藏之。
至是,听地棍教,即撤朱印兜巾,剪作裙腰,艳妆华服,肩舆一乘,舁至公庭。踞案自呼,谓:“系宰公副室,有裙腰官篆,凭作铁券。雨云翻覆,弃
同枕人如敝屣。倘必不收覆水,恐虎项金铃,未易解也!”公堂之上,观者如堵。宰公大恐,韬匿服粟,莫知所为。有两捷给吏,从中调解。直至黄昏,始暂允归
息。越日复来,扰攘旬馀,毫无委决。非无金帛可通线索,而贪婆口大,溪壑难盈。屡解私囊持赠,无过唐塞目前;枉费泼油以救火,几曾止沸于扬汤。计宰公之累
此,破费已近万金;而徒乱人意,莫拔根株。
第4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