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高之山东历城县马王庙,有李二高之者,磨浆饼为业。右手大
拇指,甲内有奇痒。虽无痛苦,然以所痒异,恒思欲疗之。或以为毒,宜炙;或以为芒,宜针,或以为痹,宜追风;或以为伤,宜活血;或且以为灾,宜祈神;或且
以为祟,宜符咒。百方并进,无一验也。李自十四岁时患此恙,至十九岁,阅六年矣。
是岁六月念四日,痒大作。虽有麻姑仙爪,所不能抑搔而止者。
其母方旋磨,高之呼母,迫母辍磨来视。无他可睹,惟自指甲外侧,上通臂膊,有黑缕,细仅如丝。搔之不达,刺之无门,无可为力。亦姑置之,仍旋磨如故。李痒
不自胜,擎臂翘其指,回项背首,口惟叠呼:“痒,痒!”眼光偶触,见有直影如带,腾出指甲上。嗣是,人遂昏愦,不复有知矣。
及醒,则指上黑缕
若失,而仰视屋梁,一切豁如。茅衣芦梗,不识何时已净卷无遗矣。所卷屋茅,尽积屋之前后,并无遗落室内。时方急雨倾盆,屋前后水欲成渠,而靡顶空房,绝不
沾濡涓滴。李母专意浆饼,亦不识屋茅所以尽卷之故。而远近喧传异闻,一时鼎沸。咸谓李氏室中龙起,爪劈屋梁飞去。相逐来讶者,络绎不绝于道。
时龙已去,所见未有他异。惟于卷茅坠处,检得黑豆斗馀,人多不敢食。有食之者,言其味亦与常豆同。当龙之始起也,形之所现,亦第如带而止,非若蒲留仙之志于《聊斋》者,有头角峥嵘之可怖。想龙为神物,其变化固自有不可测者。
箨园氏曰:《聊斋》所志眼眶中红丝,其异正与李二之指甲同,而蒲翁以为蛰龙之闭,固矣。惟是孟春之月,蛰虫始振;季秋之月,蛰虫咸俯。一启一闭,岁有常
期,何乃韬光晦迹至数年之久,始一旦透肤以出?若李二指甲之藏,似又非启闭之定理矣。意者阳德钟灵,感人气血,胎息絪缊,有化生之道焉,并非有龙之走藏其
内也。虮虫之生生,即小可以喻大,自无知化为有知。织梭之腾达,尚不尽诞妄,况血气之精灵,酝酿于造化者乎?
玩城头白门风俗,有所谓“玩城头”者。每岁上元节日,人踪蚊集,群拥城堙上,迥环巡径,衔尾不绝。少年辈或钲锽铙钹,演打十番,以助游兴。附堞多酸枣丛棘,卖御黍米者,爆米成花,折枣棘枝,攒着米花于刺针上。游人暮归时,各擎一枝,宛然驿使梅花。见之者,知为玩城头来也。
有张某者,往游城头。受邻人李妇托,携其五岁儿以俱。沿城一匝,白日即已西斜,乃手托假梅花,自汉西门下城,寻就归路。步过新桥,遇其姻戚某,攀留晚
膳,意甚恳款。张累五岁儿,恐邻妇悬盼,坚辞不肯留。适有他邻某甲,亦玩城头归者。甲年十五,长儿十岁,固竹马泥龙之旧侣也。恰与张会,戚喜,为转托甲携
儿先返。甲亦欣诺,无难辞。张甚便之,遂留戚家,共赏灯节。
甲归,过己舍,与儿进舍小憩。值其母以斗牌他出,室内虚无人。甲顾儿所被体者,虽衣非锦绣,佩非珠玉,而布服花帽,缝纫新洁。欺儿憨弱,恶念顿萌,解缨脱纽,尽褫所著。儿苦力不能拒,泣言归必告母。甲惶窘,思事泄必有不利,不如杀儿灭口。遂取厨刀,刃邻儿以死。
甲并舍有乙妇,其儿年八岁,与甲亦戏游队中人也。闻甲归,方欲招赌簸钱戏,扣其柴荆,键不得人。心疑之,自门隙窥伺,见甲所作,大惊,遁回告母。母叱使戒口,无妄言。儿言事实不妄,母曰:“实,愈不可言!可徐以待其变。”
张邻李妇望儿不归,倚闻延立。寖届黄昏,踟蹰綦切,只得往探张耗,张亦未返。俟至更许,始见张踽踽以来。妇急问其子所在,则云早托某甲携归矣。及趋问甲,甲言并无其事。张证质甚悉,彼此哗辨,终夜不决。明日偕众踵叩张戚,戚言一如张。妇益急。
事闻于官,官不能鞠。乙妇心怜李子冤,欲代伸雪,而苦无实据。伺闲入甲舍,遍搜之。惟泥炉下气息乖异,遂发炉,得尸焉。盖甲爨炉,泥器也,以磁坛覆地,
而加炉于坛上以爨。其时杀李子,自顾蜗居湫隘,瘫埋无隙地,因脔割其尸,发坛覆置尸其中,然后覆坛、支炉如故。尸证既确,甲不能证,始供。
所褫儿衣帽,典于质库。所获青蚨无几,仅市灰制变蛋四枚,麦面市脯一饱,无他佳味也。甲行非甚无赖,惟生性饕餮,卒以陷身大辟。酒食之足以兴戎,信矣哉!
孙巧儿孙巧儿,枣强农家女也。性淫荡,私好多人。酒盏歌喉,昼夜烦聒。有老父,近住邻房,耳闻目击,深所不堪,时时唾骂之。巧儿悍暴,无人子礼,父怒亦怒,有
过之无不及也。父无可如何,未尝不多所隐忍。奈巧儿放诞已甚,有非寻常可比者。每对人语,从无一言及“父”,但有“厌物”口号。惟会意者,知其所指也。
一日,巧儿与所私淫戏,恣为媟亵。父怨恨之深,唯有隔房痛诋。乃巧儿恶声之反,益激父,使无地自容。父怒不可遏,觅杖来奔。巧儿闭关坚拒,盛气坐骂于
房。父奋勇攻门,坚不得入。索器,得菜刀,探门隙,欲败其扃。巧儿怒益甚,谓:“犷狺老伧奴,胜不知止,谁真惧汝者?乃不欲复活耶?”拔关径出,夺父刀,
破颅毙父。里保报逆,锁巧儿以去。
官问奸夫,巧乃实首者十数,株连者十数,加功同逆,并未确指一人。有中表程某,年少书生也。貌甚俊美,为巧儿所钟爱,屡挑不就,心衔之。会有杀父狱,进扳程有奸。时讯同逆不决,官甚惶窘。适听中阃言,以赭衣授巧儿,使自决同逆者,授之衣以为定谳。巧儿得衣,即以与程。
程潸然呼屈,巧曰:“不能与君同生,幸得君与同死,平生之愿足矣!此去黄泉,欢爱正长,何事作楚囚相对耶?”程终啜泣不已。巧曰:“君自取此,谁则累君者?
妾自顾恣态过人,立意得俊雅如君者,与谐伉俪。三年前,曾有为妾执柯者,而君家不允。堂上双盲,遂以花眷玉貌,许与牧豕儿,不顾蹂躏红粉。若使君肯俯
抬,不特显托明婚,即使暗谐鸳偶,妾亦甘心自爱,不致以荒淫滋祸矣。总由着望不谐,因而积幻生枉,竟欲荼毒此身,与天下男子作一生痛饮。自误更以误君。然
此心固谓不如是,不安于死也。事至万不得已,思以今生之缺,托之来生。是则妾之自乐于死,并乐与君俱死者也。”乃巧儿爱程自切,程恨巧儿自深。
或谓巧儿曰:“卿语言伶俐,何遽作事糊涂?”巧曰:“正唯伶俐之过耳!自谓以此身付之牧豕奴,不如付之白刃之犹为不负也。”受刑之日,巧儿欣欣色喜,程泪至死不干。
箨园氏曰:人命至重,即巧儿实以同逆者成招,犹当研讯确供,方可按律处斩。奈何以明系牵涉之人,仅据逆女一赭衣之付,便为定谳哉?至佛氏来生之说,原为
现世之作恶无报者卒申罪案。而无知逆女,乃藉以牵毙无辜。何意来生之说,败坏一至于此?若牒此一重公案,申报阎罗殿下,吾知必撒此转轮一局,杜天下痴男女
之妄想,以相安于清净之天也。
金大姑上元县闺秀有金大姑者,四龄就塾,即上口成诵;十岁时,十三经俱已完毕。白门经忏之风本盛,而大姑堂上双亲,又复素崇佛教,《楞严》、《涅盘》诸经
典,储蓄甚富。心念大姑姿性敏妙,闺闱中既不必教以男儿举业,而妇德当尚慈悲,不如涉猎佛经,亦可涵养心性。况家世珍藏宝卷,披阅无人,未免冷落真经。与
其束之高阁,供养蠹鱼,何如讲授香阁,以助灿花妙舌?于是尽出所藏,俾大姑自课晨夕。
第3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