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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桃园怪宣州贡某家,艺桃百本。桃既熟,守园者巡逻不稍懈。忽一日,见树枝摧折有声,桃叶簌簌乱堕,疑是梁上君子效东方氏之技者。密视之,未有人影,心知其怪,发火枪一击,声响顿寂,叶亦不复下。
俄而掩户以归,则怒骂之声,已狂发于室中矣。审其音,嘤嘤如儿女子,言其“行道过此,因喉渴,无泉可奔,姑藉桃园作曹阿瞒默林之指。即看竹未问主人,而
欲缪指为盗,亦只侵犯花果,罪无论杀之条。今以火药相御,何菅蒯人命若此?幸侬分不当死,不徇其毒。然而生魂走窍出矣,不为招复,誓不相舍也!”言讫,飞
掷瓦石,击器皿多碎裂。箧藏物亦时时羽化,然只移运他所,东隅失之者,往往桑榆收之。斋醮经忏,事事备至。而怪言“僧道污浊不足以赎生魂”。恶声相仍,终
日无片时宁贴。一家穷蹙,恨不弃此而逃。
烦扰月馀,怪忽自谢曰:“论汝家菅蒯人命,非仅此足以言报。然余旅居已久,启处不遑,行将云游他徙。
姑开一线恩,恕汝无知冒犯。须知仙家最近人情,义释之仁不可忘也。今不烦多费,只雄鸡重三斤者一头,青钱六百枚,为作祖饯,当不复相扰矣。”明日如其教,
以饯于道。乃饯者归,而怪仍在室。
疑其言之不信也,更请之,怪曰:“何人心之多诈也!鸡重不盈其数,欺我也!”乃易鸡而更饯之,怪遂去,而鸡与钱犹在。非怪之实索此也,亦聊为是说以唯之耳。
盗僧池郡章太史道鸿,原籍泾县。未第时,与泾邑诸生章图珊,同赴秋闱,卸装聚宝门外,赁寓雨花寺。精舍宏敞,阇黎数十人,禅房数十所,长老方丈居最后。僧戒
章等日唯下帷外厢,长老厌嚣尘,蒲团僻静地,乞毋纵步,致碍老僧入定。约划佛殿为界,越畔者为犯戒。章等虽面从而心窃疑之。
一日,两人窃窥殿后,落落不遇一人。深入之,回廊曲巷,直达方丈。翘瞩层楼,见髢发露疏棂间,不觉失声,为楼僧所觉,乃玎玎出铗作响,恶声烈烈如鸱鸣。章图珊膂力雄悍,胆勇不畏僧,因连声呼:“秃奴下楼,一角胜负l”僧亦声喝呼章上,谓:“送死鬼,是自投罗网也!”
图珊思欲用武,而苦无器械。觅僧厨有巨刃,键环卧板上,盖截芦苇以资爨者。抽键取刀,踏梯飞奔以上。僧不虞其骤至,仓卒不知所御,急闪藏窗槛下。图珊举刀,用力猛砍,断僧臂如削瓜,而臂与窗扇俱堕。僧只手益不能支,跃身透北牖以遁。
二章搜秘室,得四丽人。众阇黎环跪请命,章曰:“苟听吾教,建功以赎罪,不鸣官可也。今孽僧窜走,亦遗患也。汝等急往觅市廛,凡泾人之贾于建邺者,悉延请偕来,同捕贼渠,无俾漏网焉,斯可矣。”僧众受命出,号召通衢。集泾商数十人,追僧至江上,讵僧已铁锁郎当而回。
盖僧方慌窜江滨,觅舟求渡,而舟有干捕在焉。时因龙津巨案发,图绘盗形状,踩缉綦严。及见僧一臂折,疑而察之,即逸盗之披剃以图免者。乃械送县庭,鞫而置之法。所匿四丽人,各询其里居而遣之。
箨园氏曰:儒服之中,往往力不举雏,然亦未尝执此以受厄于人。章图珊之强有力,其杰出者也;而卒获此不时之需,岂真“天生我材必有用”乎?惟是贼秃奴之
为盗杀人,罪坐枭示,若杀于章图珊之手,只立决耳。观于此,似觉天报之果有间不容发者焉。盗僧住持处,至今犹在。癸卯岁赴试白门,见其寺僧为邻人诬奸吓
诈,耗费数十金,方得无事。强弱之不同,不能无今昔之感也。
赵南中邑人赵南中,生明末时。少读书,颇负才名。屡试童子不售,因而放诞不羁。拥中人之产,出入烟花中,挥金如土,积私券盈尺。渐与无赖子相识,多攫取倘来物,以供冶游费。
赵有舅氏,邑之富人也。一日,收债券数千金,积于家。为赵侦知,与诸无赖谋,各握兵,夜入其室劫取之。舅被盗,鸣官踩缉,而察知赵为盗内应,以告赵父。
赵父曰:“固久知畜产之非人矣!今所为若此,安可再事优容哉?”于是,设谋定计,将杀之以绝后患。赵有寡婶,素笃爱赵,每有大杖,辄为袒覆。及知赵父谋,
遽泄之于赵,使速窜,赵乃与群盗俱遁。
风尘浪迹,转徙至闽。浮家南台江,纵意挥霍,瞬息将告瓶罄。闻某村富翁家,赀财充牣,比迹石崇;绵亘室庐,俨然金谷。其宅四面洼水环绕,东西南朔,各启一门。昼日架长板桥通出入路,夜则断桥以绝人往来。健奴善械者数十人,专司逻守。
赵欲劫其家,而不敢轻发。乃广结土人之能盗者,伺得其便,编竹为筏,相率夜渡。分半与健奴对仗,半则持刃裂扉,闯入内室,分头搜括,燃火燧如昼。适赵之
所入,乃富家女公子妆阁也,洞房整洁,陈设精良。赵此时意不在物,启绣帏,见丽人乱头残粉,裹锦衾怯坐,娇惰若西施病态,惭怖不敢仰视。赵惑其貌,乱之。
时赵假髭须,涂粉墨,人面不知何处,然两手兜罗锦软,指爪纤若春葱,甲长寸许。女曰:“君非盗也,必士人之落拓误从盗来者。”赵问何由知为非盗,女曰:
“以手知之也。实告我根柢,死尚可救;不然者,无生矣。”赵以籍贯告,且言身本书生,落魄无所归,寄迹绿林,情非得已也。女曰:“君分不死。是宅四围皆
水,来者不可复脱。汝党虽众,终必不支。来时鼓锐涌进,故不虞过涉之凶;至怀金求遁,则力倦神昏,就深就浅,无不成擒矣。妾身既为汝污,义不可以更字。汝
其净脸易装,吾父且至矣。”赵从其言。
俄顷,富翁至。知女已失身于赵,所言悉与女同。遂以锦帆兴霸,作东床右军。而巡夜健奴,以盗势甚猛,急举火烧毁盗筏。盗以归路绝,投水乱窜,逻者就而擒之,无一漏网者。赵以儒雅,得岳翁欢,遂尽赦诸盗而降之,授以杖,养为水门监者。
未几,值崇祯甲申之变。盗贼蜂起,四郊多垒。赵藉富家资,团集数千人,建义旗,为保乡计。一时失业者,皆相率来投,日益繁盛。赵部分措置,各尽其宜。军
行整暇,纪律严明,器械精良,刍粮足备。乡闾土寇,无不望尘敛迹。赵南中之名,赫然噪于一时。王师入闽,赵以投诚授陕西按察副使,分巡宁夏兵备道。
箨园氏曰:古来以盗投诚,卒为名将者,代不乏人。明末盗起,所至皆是。赵南中以文艺不售,弃正习邪,遂称雄于绿林,卒之时平世定,投诚为显宦,赵诚无负
于父矣。乃父以其不材而放之,富翁以其可用而收之,非乃父之明不及富翁也。义方之训,固当如是耳。苟行不义,虽为显宦,犹当屏为弃子,况其为盗乎!
张百顺张百顺,永安人。携其子小宝,旅居江左,贩匙锁刀剪为业。张年五十有奇,子亦弱冠,勤慎悭吝,未有锱铼浪费。蓄积二百馀缗,将归永安为小宝完姻。父子生长水乡,习惯篙橹业,因买得一小舟,捆载所有,刻期解缆,父子驾运以行。
沿途戒备甚严,舟近大通界,斜日犹红,风不甚利。诚恐晚行吃险,因而未晡先停。就小港内芦苇丛杂处,钉橛束蕝,以待后至者。讵意诸船锐进,尽赶大通停泊。暝色已上,烟水凄清,孤影彷徨,别无邻舫。父子挑灯相对,促坐含愁,夜半不敢就枕。
忽闻水声拍拍,有桨板驱波进港。父子惊惶,面无人色。方议杜门加键,而长臂汉已提大砍刀立船头,自称“老阿爷”,呼:“无头鬼速出舱受刃!”张父子无所
为计,惟有弯双膝,跪船头,叩首连连,何啻百捣。盗曰:“姑宽寸晷,容汝寄头项上。但须自运箱笼,过船奉献。苟匿寸缕,是自干不赦矣l”张奉命惟谨,罄舱
归盗,又叩首谢活命恩以退。
父子涟涟对泣,空手无以言归。幸扁舟尚在,计将鸣榔击楫,欸乃山水间,以糊两人之口。小宝曰:“似此琐琐,何时发轫?
世间富家翁,田连阡而金塞库,非有人饷金而天雨粟也。昨者之所以被掳,乃为其所诈耳。使儿仗三尺剑,于黑暗中取巨金,亦易如反掌。何似徒守一桨板,永
无展足之日哉l”于是父子遂相谋为盗。顾无所得利器而用之,觅船中,获一短柄斧,淬厉而新之。
是夕,荡桨江滨,淡月朦胧,连延数百艘,无从插
足。望隔江烟景中,一星幽火,不绝如豆,挂席西驶,瞬息而至。执斧越船,声喝一如前盗状。舟人子皆俯伏请命,遂尽得其所有以归。验之,即前所被劫物也。乃慨然曰:“以人面取富,积之十年而不足;以鬼面取富,收之一旦而有馀。今而知取富之道,唯暮夜中有捷径也。天下岂有真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