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先生曰：太炎所言，乃学之在己耳；而我之所说，盖另有所指，旨在绝学当继坠发扬耳。余叩之曰：何谓也？应先生曰：我等数人，少年时曾遇蜀之奇才萧远，精研《易》理、《阴符》、唐诗、宋词。其《易》学远较杭辛斋为高明，《阴符学》尤诡恢莫测，吾资贸鲁钝，前两者不能学，而仅传其唐诗宋词之皮毛耳。吾名思远，乃离萧师后所改，用以不忘渊源所自之恩耳。余颇疑而询之曰：《易》理多门，流派各异，殊不易言。《阴符》乃伪书也，岂尚有“学”可传欤？定公作诗好说《阴符》，如：“我有《阴符》三百字”、“我佩《阴符》亦可陈”、“披衣起注《阴符经》”等，皆是诗人狡猾之虚言，不得从实处以求之也。前几年见日本所出《阴符学》一书，谓系从支那传出，署鬼谷子着，为前法务官、《易》学专攻文学士前岛熊吉所译解。余不解日语，而略一翻检，竟是专谈人之指纹者。而我国未尝见也。萧先生所传，毋乃是乎？应先生曰：非也，吾虽未得其传，而却知其不如是之卑末也。诗吾尝得钞数量颇多之表解，望枉驾来舍，一观究竟如何？余随口允之，而心实存疑：夫诗与词，乃艺术也。虽有法而实无定法，云无定法而却有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焉得以刻板之公式表解明之，岂不变活为死乎？因特试探之曰：先生以其学与上述数先比较如何？其诗学、词学，与古之何家最为相近？与近今之陈石遗、朱古微相较又当如何？应先生曰：不能比也，诸家皆是人学，而萧先生乃天学也，举世寡双者，焉得以常情庸理测之哉！窃念倘如先生言，疑惑殊甚。观夫草莽江湖之杰，有独得之秘者，如严君平之占卜，韩伯休之卖药，甘凤池之击技，较诸公为精进者，亦尝屡见之，不以为奇也。隐而终显其文事武功者，如太公塑、诸葛武侯、王景略诸公，史已罕见，今则时移世换，焉得而再！至若隐而不显、没世不称，受王仲任推为希有之鸿儒者，为会稽之周长生，仲任称“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仲舒既死，岂在长生之徒欤？”仲任是亦重扬子云、桓君山，而据此语意衡之，是周长生远超扬、桓二家之上也。（详见《论街》之《超奇》、《自纪》等篇）。
又陈子庄则以“博雅宏通之彦，余六十年来，仅见三人”，即合县陈恭甫太史寿祺、金溪戴简恪公敦元、会稽屠筱园先生湘之。（详见《庸闲斋笔记》卷二《难博学》条）。恭甫学人，海内共仰，固不待言；金溪学富，或为官声所淹，是又当别论。湘之则为子庄最为倾倒者，尤惊叹其为袁简斋先生所注骈体，而后世无闻，他着亦未尝得见。而我所甚不解者，子庄笔记之付剞劂，系曲园先生所劝而促成，序即曲园所作。时在同治十三年，曲园年已五十有四，其代表作《诸子评议》、《群经评议》等业已风行二十余年，学界恒以大师推之。而子庄何竟视而不见、略而不道何欤？岂别有识见，不肯随声附和欤？今应先生所尊之萧先生，岂亦同周长生、层湘之同为不幸之人欤？然有时偶访乡镇间众所推服为饱学多才或高风亮节之耆宿，稍一叩谈，亦不过三家村中学究，或则如《儒林外史》中权勿用之流，甚且不及，可为浩叹，而又不知萧先生究系何等人也。
迨至假日，应邀而往，见谈宋词者两厚册，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不及细看。《唐诗表解》置放一厨，积稿有二尺余厚。字较大，随意翻检数篇。应先生为我摊开李义山《夜雨寄北》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再以《表解》所划划条暨说明示之，曰：先生曾见有如此赏析者乎？余于义山诗，原自好之，尝多所用心，而于此诗，对各家之解，具末觉餍足；即自家亦道不出其精微也。见其表，顿觉耳目一新。乃赞叹曰：“独树一帜，确有匠心。吾尝欲集各家各派之最有新义者以为书，而鄙见有独到者亦附焉。如纪河间之批苏诗、批试帖，可各取二三首，路闰生之批试帖，酌选二首，王船山之批古诗、明诗，陆时雍之批古诗、唐诗，亦酌选一二首。后各附拙评，倘蒙俯允，亦拟采用二三篇，《夜雨寄北》，似最能见其灵慧者，不知尊意如何？应先生曰：先生尚未窥全貌，焉得独重斯篇，微妙处未可尽言也。余曰：鄙意以此诗入选最为普遍，人人皆得读之，而解者言其妙处，皆不无牵强生硬，故有此请耳。应先生乃曰：“萧师尝云：非其人不传，非其时不传，姑且随缘可耳。嗣即谈诗多时，饭後携其诗稿而回。诗有数百篇。录其自序诗如下：“今看两漠当时体，直与唐看二《雅》同。周历漠唐迄今日，诗凡三变递成风。”“五七言持乐府吟，在唐为古汉为今。律诗绝句唐今体，今日吟来是古音。”“今人犹作古歌辞，汉代前踪若可追。翻遍诗仙诗圣集，卷中何少四言诗！”“新陈大道识推迁，曾读《玄》经二十年。自分身名俱灭耳，别裁今体愧时贤。”以是其集中之诗，全为近体。
而今人读旧诗，亦多以近体为多。长篇古风，尤以五古，俱少耐性吟味。是则应先生之见，亦合时宜之识也。唯鄙见以若为大题目，则纵才力之七古却不可废，此则有异乎先生者。集中所喜之作，忽录如下。《横笔》之一云：“醉来横笔似横戈，豪气欲吞山与河。泣下数行儿女态，笑他刘季《大风歌》。”能将史实拈出而点醒之，妙绝。《花农》云：“年年花树悉心栽，待到春时别院开。邻舍依依金线柳，却垂青眼过墙来。”体察有悟乎？天意世情，常有如此者。《乱题》之二云：“不能慷慨不缠绵，至性从来本一天。铁板铜琶苏玉局，晓风残月柳屯田。”（下佚失）《再题》云：“醉来走笔爱涂鸦，力士何时翻日车。五十三年人未老，河清终见净泥沙。”“荷花怒茁泥中藕，大厦终须一木支。未必醉谈如梦呓，韶华已近夏初时。”“黄花开向晚秋时，犹似当年把酒卮。自许渭川垂钓叟，有为还待始无为。”《有示以慰》云：“昔年豪气今犹在，朋辈何须为我愁。终见嘘云龙起蛰，沛然霖雨遍神州。”《闰中秋前夕》云：“禅心迷裹乱，诗赡醉余雄。下笔来风雨，长吟吐白虹。未知文字障，不碍万缘通。明月无今古，清光任太空。”《元日》云：“又逢新岁开新笔，如此尘寰共几年。人怨彼天仇是日，自歌舜日颂尧天。神州已遍悲殃及，奕世犹将叹祸延。欲假郑函留董史，斑斑终古血痕鲜。”殆写於项城窃国时乎！（下佚数首）
诗集交还后，问及萧先生情况，凄然曰：作占久矣。其子不肖，几无以为生。昔人言研《易》者皆多厄，徵之史籍，莫不皆然，岂天机漏泄过多，遂触造物之忌乎！颅余未之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