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上十诗大体而言,皆浅显清丽,情意深长,尤以前四首情景交融,可画而非画所能传,且有类小说之心理描写。窃以为有类罗曼?罗兰《克里斯朵夫》中情节,乃效颦为《忏心曲》七古一篇,复又赘以七绝三首云:“营营愤愤几曾知,未解芳馨应护持。猛忆当年情恶处,空余今日忏心时。”“香销自悔心肠狠,未为情牵拜墓门。至竟不知埋玉处,漫将诗泪一招魂。”“百年未必伊无寿,万悔何堪我作灾。但愿身亡灵不昧,他年赎罪到泉台!”余知越园师不喜娄东体,故仅呈三绝及蒋先生诗与之。师于蒋诗不置可否,惟谓余诗沾染定庵习气太重,不之许也。旋即悟师早年即与梁鼎芬(节庵)、陈宝琛(弢庵)、陈三立散原,黄节(晦闻)、林志钧(宰平)为友,其时已以书画名世,虽未尝为诗,而《梁节庵遗诗》六卷,即为师所整理刊行者。节庵尝为张之洞(香涛)之重要智囊,彼此皆痛诋定公者,耳目濡染,先入为主,至老犹未变也。复以呈宋墨庵、周歧隐诸老,则以一往情深、感人肺腑许之。诗派不同,嗜好之异,有如是夫。
《寒月》(按:此首原稿为先生涂去)。
寒月疏星雁影稀,风摇银汉暮云飞。香车争出乌衣巷,金屋新妆白板扉。十里芬芳烟袅袅,九天咳唾玉霏霏。歌残《子夜》人归去,珠箔飘灯梦雨微。
《佳人》:(为剀宝玉而作。余所见燕京女伎,以此人为最)。
无言桃李尽芳菲,略转秋波更悟稀。但觉云霞纷满袖,不知霜露已沾衣。
其二:(为张文瑰、文艳姐妹而作。沪上歌伎)。
梦将斗大黄金印,换得婀娜姐妹花。枕底春雷惊睡觉,萧条孤客在天涯。
其三:
春江夜月最愁人,燕草丝丝欲断魂。缥缈青天余雁影,东风如梦了无痕。
按:倘“余”字改作“惟”字,“如”字改作“飘”字,似更紧凑醒豁。
《遣怀》:
易水萧萧恨未平,年来酷爱是秦声。东山无复苍生梦。好把丝桐老此生。
模梭厌共京官语,寂寞翻从屠狗游。一日只拚听一曲,文章事业两悠悠。
空诵《楞严》枉读《庄》,两年颠倒唱《迷阳》。感恩每到裙钗里,我是无聊不是狂。
名花第一来招饮,玉树三株拜下风。他日燕山编《小史》,便书此事足传公。
素薄江都矧子云,不谈汤武况桓文。手挥如意西台下,论定扬州月二分。
按:大哉言乎,几有与倪迂异代同心之高雅矣,惜自身识见,常易境而迁,遂陷于交错矛盾之中,而无方解脱之也。
如花美眷水流年,愁恨千重欲化烟。不带黄金三百万,不该生我到情天。
按:二“不”字,不惟不足为病,反以是而愈见激情。于此可见重字之宜避,又不可一概而论也。
读书种子何从得!便解笙歌有几人?不是深情兼慧业,却还未许踏红尘。
一念惺惺堪救世,爱才如命我平生。即今热血都无用,洒向莺花队裹行。
色根渐渐归平淡,偏是中年酷好声。说到千秋一搔首,看来儒佛并无成。
万斛牢愁催着述,十年魂梦拜英雄;即教一事无成就,剑气文光百道虹。
按:同世与避世,学儒又学佛,拜英雄又慕少艾,士子之复杂心情,大都如此。吴糙先云:
读佛书须封美人,以免堕空,其然,岂其然乎?窃谓先生之抑郁寡敌,苦楚悲痛,实“十年魂梦拜英雄”有以致之。此与“不谈汤武况桓文”之旨,不大相背道而驰乎?
俗士不如侪盗贼,儒冠未必及倡优。半生看尽人间世,骂座披猖泪暗流。
按:此首为先生自行删去,不知何故。
日听《霓裳》夜看花,手提日月踏烟霞。回头四海群龙起,赤手如何报国家!
两庑拼教无位置,编诗不欲去《风怀》。定庵遗稿随园集,我比《离骚》附景差。
按:《遣怀》诗,尝与越园师争论至再,得以悉数入选《特辑》中,盖以为可作《闲情集》之序诗论也。惟单逆《遣怀》,读者或不明究竟,如“名花第一来招饮”一首,尢不知所谓也,故特要求再进二三首,而未之许,以为窥豹一斑,略知其情即可。无可如何,只得作罢,而于心终有所下慊也。按七绝诗似易于落笔,但常会流于浮泛率尔,或则落套而成似曾相识者。而先生《遣怀》十三首,则文情并茂,各有令人动心夺魄之处,是真难得者矣。
《燕京诸伶曲》
赵秋谷有小词一卷,将其生平所遇诸伎各为小传,而系以词。兹仿其意为诗:
《崔松林》:河间人,二十四岁。京城旦角推为第一。操守高洁,兼通文史,明白事理。余招饮于上海。至京而崔转请,辞之不可,乃一赴之。回南又欲饯行,作此记之。
脚跟带有九州云,南北歌声处处闻。闲与锺期评子夜,歌喉清亮首推君。
殊尤最是清商曲,语语珠联字字金。但使有情部下拜,普天同此爱才心。
吮癣舐痔尽封侯,动物真如貉一邱。莲叶污泥终不染,黄尘人海几清流。
第5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