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本来不必有一团足数的兵。顶多有两班乌鸦队伍,有两杆在团部门口执卫的打不响的步枪就可以了。既不必一定要到总部军需处去按月领饷,只要你有本钱,就报捐旅长,也未始不可。然而招牌既打了出来,生意哩,自然而然就有得做。那位好心肠的同乡,又是一位能干内行,于是就给他计划一些方法,又本着他本人平生所受的经验,他的生意倒还顺手,岂特老本已经捞回了一些,如其不出事情,还可看上几十分的利息哩。
他何以不能一帆风顺,而弄到出了事情?说起来很复杂,其实也简单,第一,他有二大缺点:声光不大,手段不辣。第二,他犯了循环律:不能猛进的做到窃国,自然就该是一头只顾在前面捕蝉的螳螂。所以,才在清平无事的一夜,团部忽然被解散了,几杆打不响的滥枪被提去了,好心肠的同乡闻风逃走了,实只把他——团长,象绑票一样,抓了去押在一个什么也不十分正式的司令部。
他家里对于这种绑票式的拘押,倒是早有经验,并不怎么着慌。急其所急的,就是使小费,买通卫兵,先把被盖、饮食、鸦片烟弄进去,光这一次,据说已花了一千多元。几天之后,等风头过了,再到处托人打探消息,运动出险。然而这一回不比往常,传来的话是:“冒入军籍,结纳匪类,抢劫拉磕,作恶多端。经本司令调查有据,报呈总部,派队捕拿,严行办理。”怎样严法呢?“枪毙本身,查抄家产,以伸冤抑,而儆效尤。”
谁相信?连他的老婆,连他的儿子,连他管家务的几个管事,都清清楚楚的知道,在才抓去时不加严办,那就算松了,这些唬吓话,不过照规矩有的。到底该花多少钱呢?回答是:十二万袁大头!如其不然,就送总部法办!
并且限期很短,并且几天之后,看管得更厉害,差不多送一回饭,也得花百多块小费,送鸦片烟另议。看来,比真正的棒老二(绑票匪徒也)拉肥猪还轧实得多。第一,捧老二可以供你的伙食鸦片烟,不要你零星花费;第二,你可以软求,也可以硬拚,并且有法律保护,你可以要求官府,要求团防帮忙,你吃了亏,你还有控诉的地方,而司令哩,你却把他莫奈何!他可以杀人,又可以抄家,命也要,钱也要,他只有一个管头,但是你敢拿公事去告他吗?且不说自己确乎不大安分,要找把柄,确乎是有的;尚可说,你的公事未必能够送到办公室,而司令却有本领先斩后奏,奏了还是要抄家,或许还要顺带着多办几个出头的有关系的人哩!那么,怎样办?磋商又磋商,十二万袁大头,顶多可以少纳一万,况且还有其他的花费,其他的人情,都不是千数可了,倾家啊,破产啊,然而未必凑得够数,怎样办呢?
老太婆大少爷管事们通通想不出办法。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只有几个同乡人,都不大象鲁仲连之为人。于是大小姐挺身而起说:“我有办法!”
大小姐,即淑贞,也即是第八那位太太所代表的毕业同学中的一员。那一天,代表致谢,本应该派她的,她学科分数每回都要多一些,口齿也来得,据同学们的公道批评,模样儿也在前五名里面数,就因为仗恃了这些,校长同监学总嫌她脾气高傲,不是驯良的那一类。恰恰老头子正在受欺负的时候,没人看得起,所以才把代表一职,派到那一位所谓优秀的头上。起初倒没有多大的反感,只是不自在罢了。到那位代表因此而荣华富贵,而显亲扬名,而恩被兄弟,而光大门楣,这却把她气炸了肺,痛哭了好几场,方稍稍舒了一口气。但是,一直几年了,只要有人提说到那一位,她犹不免气吽吽的叫道:“你们恭维她,羡慕她吗?我才不哩!说学问,历来的国文没得过七十分,英文哩,只会一句“古貌林”,讲到说话,就打比那天的几句道谢话,还是监学先生给打的稿子,前三天三夜就背熟了。为啥子那天会派她?不过会巴结,会献殷勤!……本来要派我的,只是这些人不屑于,不爱出风头,也不会巴结人!……你们恭维她,羡慕她吗?那也不过因为当了人家的第八个小老婆……小老婆呀!是啥子好名色!再说得意透了顶,这些人却瞧不起!不高尚!没人格的东西!如其这些人稍为卑鄙一点儿的话……”好在听见她这番话的,不过一些永远不会出头的同学,和一些成见极深的顽固派。她并未曾写出来登过报,所以她所批评的那位对象,倒一直不晓得有这一回事。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