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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们故乡——成都,一直到这时(中华民国十三年),男女之间的“大防”,尚非常坚固哩。人欲的海波有时也曾汹汹涌涌漫过那道高堤;新的潮流也曾一起一伏,向那广大的基座上作过有力的冲击,但是它仍顽强的界在青年男女中间,好象不毁的万里长城。它何以有此耐力?自然,它的钢骨是历史和习惯锻炼成的,所敷的沥青则得力于三种原料:一是不方便的交通,二是讲面子的绅耆,尤其得力的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有气力的军爷们。
这第三种当沥青的东西,依我的愚见,或许也和桤木、蹲鸱、川芎、榨菜般,是我们四塞之邦的土产吧?我为发扬乡光起见,且谈一件故事(我应该说摆一个“龙门阵”),权当一碗麻婆豆腐,好吗?
且说,有一位大……大……很大的军爷,他成功以来,身上就秉赋了“新”、“旧”两种极其不同的人格。有人说,大似一只浑圆的皮球,“旧”的是其内胎,“新”的恰是绷在表面,叫人看了颇能称好的包皮。不过这是惑人之言,大为肤浅,研究有素者则曰:“一切皆是批评家的无聊之谈,实则这所谓大……大……很大的军爷也者,只不过‘浑然一物’耳,极言之,象一枚蛋而已矣,实实说不上什么两重人格!”
幸而他本身无此研究,因才能够长日生活在矛盾当中,而“无视”、“无觉”。他之所以造就至此,大不容易:第一,他固然也进化到把前两只脚变而为手,固然也进化到有一个大脑壳,壳内也有了髓,髓上也布了经,但是经的作用恐怕不很发达吧!——啊,我说错了,不是不很发达,实实因为使用不同,致令它中了毒,化了脓,脓往下流,流到心包络上变为厚厚的一层脂膜(这是我的生物学,与寻常的不同),使得偌大一个壳空出了三分之二,而空间偏又蓄积了些顽强的拒力(这也是我的物理学,不同凡响的),所以,有益的常识,有益的反省,多被拒掉了,此为造就他“无视”、“无觉”的主因。
其次哩,因为在他势力所及的范围以内,他是无大不大的一个大……大……很大的军爷,他没有比他高的师,也没有同他拉平的友,岂特无师无友,而且还没有僚属。在他左右侍奉的,大抵一般“仰承色笑”的奴才,奴才本领在乎没有自己,在乎把主子的周遭造成一种真空,让他一切能以自由膨胀。既然一切自由了,那么,脑壳越空,眼孔越大,真空圈外的反动,即令没有被奴才们全遮住,他也满不在乎了。膨胀之极,自然就只感到“言出法随”、“朕即国家”的快乐,此为造就他“无视”、“无觉”的副因。
已是“浑然一物”,而生活于真空圈内,而“无视”、“无觉”了,那,他就不应该还有烦恼!是的,按理说,是不应该,然而此人也,却公然有了烦恼,岂不可怪!
原来他的烦恼才是这样生出的:
如是我闻:一天早晨,他刚从他顶宠爱的第八那位太太房里出来……这位太太是他讲新文化的神圣自由恋爱时讨来的,样子并说不上,然而却是个女学生。因为这一县的唯一的女子中学第三班快要毕业了,校长是个能干的新人物,打算借机会把学校的声光宣扬一下,在教务会议席上,提出邀请驻防的最高官长来参加典礼,并希望他来一篇动人的演说,好拿去登在某一家新文化杂志上。校长说:“和公师座不是平常的军官武人,他是提倡新文化的,又是提倡男女平等的,他的声名业已不仅仅洋溢于四川,并且不仅仅洋溢于中国,果其蒙他垂青了,我们的学校怕不附骥着光华远播于四海吗?”当然全体赞成,而他也果然届时惠临。此际若说他挟有什么目的,真是诬枉,在他不过不善谦逊,而且喜欢来这么一套,以表示他是个“万事通”的通品而已。伟大的嘉宾致了训词之后——当然不免打胡乱说一番,和我刚才的生物学、物理学一样——照例有一个口齿清楚,可以出得众的女学生,代表全班毕业同学登坛致谢;他那时正坐在高台的头把交椅上,对于这位代表观察得可谓无微不至,因而他的本能遂指挥着他,说这位代表有学问,比他现有的那七个婆娘都强,正好配他的文化(这的确是他说的名词)。于是就本着他一贯的作战方法,直截了当的叫校长把那位代表的家属找来,当面夸奖:“好一位人物!如果把她胡乱嫁跟一个平凡的人,那,太可惜了!你得注意,那,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