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转着思绪,宋慈不觉已到了平安客店的门前。
店堂里早上了灯,两排铜烛台在空荡荡的店堂里闪烁着古怪的光焰,弥漫着一种神秘的气氛。
宋慈走近帐台,楼旺盛忙堆起笑脸相迎。
宋慈在登记册上填写毕,要了房号,便将包袱里的帐房用具的并一串铜钱交与楼旺盛,道:“军寨的牛兵曹要我将这包袱送回贵店。这些帐房用具是从齐恒山的尸身上搜得的,想来贵店做生意也缺不了它。”
楼旺盛遭了声谢,将包袱里的帐房用具放入帐台抽屉里,铜钱却小心纳入衣袖,口中嘟嚷:“我还以为那包袱里是我的二十两银子哩,晦气。哟,一块破惊堂木还带在身上干!”
看楼旺盛将一块旧惊堂木重重地丢进抽屉里,宋慈忍不主说了一句:“这东西压纸,可避免污了墨迹,废物利用倒不错。”
宋慈进客房,匆匆收拾了便去汤池沐浴。
汤池这时已没有多少客人。蒸腾的热气里,只见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在水池中相扑打斗,白瓷砖地上架起一竹榻和茶几,竹榻上坐着个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商贾正在吃茶观战。
宋慈自顾沐浴,洗净了一日来的腌脏汗臭,便也爬上池来,兴孜孜地一旁观看。
那商贾上下打量了宋慈,并不吱声,使眼色唤过侍役耳语了几句。只见那侍役忙不迭撤了茶几,端上干净衫袜,便悄悄退下了。商贾弹冠振衣,慢慢穿著。
池中打斗的汉子也起身来拭擦身子,见商贾一个冷眼,朝宋慈一声聒噪,便捏着毛巾护定商贾出去汤池。
宋慈自觉没趣,他知道刚才那商贾正在腾达得意之时,傲兀之气盈于眉目,通常是不屑与人搭讪的。那两个恶煞凶神般的大汉必是他外出的随从侍仆,往往练就一身好武艺,贴身护卫。
宋慈浴罢穿衣时,忽见他的褡背被人翻动过,内里东西未少,但军寨签押的那大红名帖却湿了一角,心中不由起了疑云。
晚膳毕,天幕上挂出一钩明媚的新月。宋慈吹灭了蜡烛,坐在临窗的椅子上欣赏着宁谧的夜色,正待把一日来的颠惊疑乱驱赶一净,有人轻轻敲了一下房门。一个侍婢端着茶盘推门而进时间,宋慈猛省,这不正是日间在码头上站立楼掌柜身边的俊美女么?却原来她也是客店里使唤的。
“小姐好生面善,今日在码头上认尸时像是见过。”
“哎哟,客官好眼力,楼掌柜吩咐店里去两个人算是尸者亲属,齐恒山在这镇上并无亲人哩。”
宋慈哦了一声:“果不出吾所料,小姐看去便不是个粗使丫环。”
那女子嫣然一笑:“楼掌柜是我的远房叔叔,我父母下世后便跟了过来。平时助婶子只料理些家务,这两日客店乱成一锅粥,我也偶尔出来照应客人。像客官这样身材凛凛、相貌堂堂有气度的,奴家最是钦仰。”
宋慈发觉这女子不仅貌美,且伶机警,胸有城府。
“呵,小姐,冒昧问一声你的姓名。”
“奴家名唤婵娟,今年十八岁。”
“婵娟小姐,你可认识适才从汤池沐浴出来的那位客人?他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随从侍仆,似乎高人一等哩。”
“哦,客官指的莫非是杭州的上官大掌柜?大名唤作上官坤。他是我们店的常客,这中州镇上有他的一处绸缎庄库房。这次已住了半个多月了,楼下西厅一溜上等房全被他的一帮人包下。”
宋慈点头频频,又转了话题:“婵娟小姐,听楼掌柜说,帐房齐恒山潜逃时偷了他二十两银子,这事当真?”
婵娟鄙夷地嗤了一声,“楼掌柜他空口图赖,信他不得。我这远房叔叔为人精明记刻薄,极是悭啬,铜钱就是个命。从未吃过一文钱的亏,哪里会有二十两银子让人偷去。不瞒客官说,齐恒山为人忠厚,不会做贼。”
宋慈急问:“那他因何遭人杀害,听说是在去邻县十里铺的山路上。”
婵娟皱眉道:“齐恒山身上并未带有现银,那强人为何偏偏要杀他性命呢?”
宋慈认真道:“我思量来,那歹人原指望他身上有钱,他是客店的帐房,哪能无钱?谁知半日搜不出银子来,恼羞成怒便下了毒手。哦,婵娟小姐像是与齐恒山熟悉。”
婵娟脸上闪过一丝薄薄的红晕:“客官猜的正是,一个店里的营生,哪能不熟?我们又常去大富春江上钓鱼捕蟹。他土生土长,又极好水性,这富春江上下三十里河道水滩他闭着眼睛都能数得出来,一条舢板在水上拔弄得如飞一样……不过,我们虽是熟,却并未有什么其他,倘不是我也划得一手好船,他才不理会我这个丫头片子呢。再说,齐恒山他……告诉你也无妨,他早巳偷偷地看上了我那婶子,每每神魂颠倒。”
“什么?你婶子,不就是楼掌柜的夫人么?”宋慈一惊,“那楼夫人年龄,可不小了。”
“是的,婶子黄氏比齐恒山要大了六七岁,但她长得细嫩白肉,又没生过孩子,故不甚见老。唉,齐恒山他其实也是单相思哩,我婶子平日里稳重端庄,不苟言笑,其实心里早有了人,并不理会齐恒山一片痴肠。半月前婶子已随人私奔了……”
“半月前就私奔了?哪个人是谁?”婵娟心中又生起层层疑云。
婵娟摇了摇头,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
宋慈又道:“楼夫人这一出走,楼掌柜且不说,那齐恒山可也是当头一棒,心中怕是痛苦异常。”
婵娟不以为然哼了一声,“他似乎并不怎么挂在心上,前几日我见他在帐台上算帐一面还哼着小曲哩,究竟是男子心滑,没长性的。”
宋慈心申顿时明白了,楼黄氏和齐恒山已成功地将婵娟瞒过了,也当然将楼旺盛瞒过了。他俩已商定,楼黄氏先走一步,等待齐恒山的到来。齐恒山身上盼的地图不正用朱墨勾画了从中州镇到十里铺的一线山路么?齐恒山也正是在去十里铺的这条山路上被剪径的歹人杀害的。目下楼黄氏必定还在十里铺等着哩。他得赶紧将此情报告诉温校尉,以便配合邻县查清其间细迹,看来齐恒山的死因并不简单。
宋慈从沉思中醒来,发觉婵娟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不觉尴尬,忙笑到:“婵娟小姐自稳便,哪日有空暇还想邀你同我一起去富春江上钓鱼哩。”
婵娟大喜:“明日一早我就划船载你去,沿富春江上溯几里地便有个钩鱼的好去处,唤作残石矾。诸葛大失,奴家这里就告辞了。
婵娟走后,宋慈满意地抚须沉思,他只觉得自己有点被婵娟的热情和坦率弄糊涂了。她竟知道自已是“诸葛大夫”!
月色中天,清光如注,雨后空气格外新鲜。宋慈此时倦意已消,心想睡觉尚早,不如去街市上闲步溜达一阵,又可赏玩夜景。
宋慈刚走下楼来,迎面正被楼掌柜叫住:“诸葛大夫,有病家告急求医,特意找上门来请先生去看病。”
宋慈见店堂内坐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门口站着一式黑衣黑裤、紧身束装的六个轿夫。
那管家点头哈腰上前:“请诸葛大夫上轿。”
宋慈寻思,必是温校尉有急事相告,谎称病家求医,他以诸葛容身份出现在这中州镇尚不到半日,如何骤然惊动这里的士官百姓。他掀起轿帘正待上轿,不觉吃了一大惊,轿内已端坐了一位年轻姑娘,一对灵秀的大眼精正紧紧盯着自已。
宋慈慌忙倒退一步,欲合上轿帘动问究竟,那姑娘开口道:“诸葛大夫进轿来细说不迟。”
说着,姑娘身子往一边挪动。宋慈略一犹豫,便也低头钻进了轿,坐在姑娘的旁边。轿帘垂下,轿子如飞一样被抬起走了。
“小姐,”宋慈忍不住开了口:“宅上究竟是哪一位贵体染恙?这么催赶得人慌。”
“家母。”“糟糕,贫医医不来妇道人家的病。”宋慈不免生慌。
“哦,家母乃三公主殿下的跟随嬷嬷,丽人宫众侍婢的领班。”姑娘脸上透出几分骄傲的神情。
“不知令堂患的是什么病?”宋慈小声又问。
“出了城门再告诉你,休要再说话了!”姑娘几乎是命令口气。
宋慈讨了没趣,又不好发,只得暂时隐忍。
出了镇北门约摸走了二三里地,姑娘将轿帘掀开,接起帘角。一阵夜风晚吹轿内,只觉丝丝凉意。
宋慈抬头见四面黑郁郁一片松林,轿子正沿着松林间的一条小石径蜿蜒想前。他侧身又着了看那姑娘,似乎问姑娘可以不可以开口。
姑娘倒先开了口:“大夫,你不必问这问那,罗嗦不清。我只是奉命来召你进宫,其余一概不知。眼下有几句话叮嘱,莫要忘了:轿座下有一医箱,箱内有四包丸散和一纸方笺。有一个叫李三爷的人曾请你诊治过他的哮喘病,只一副药,手到病除,故此非常敬佩。如今家母也患了这哮喘病,李三爷修书一封,举荐了你。我这几句话,大夫可记清楚了么?”
宋慈只觉懵懂,口中唯唯,肚内记诵了一遍。
姑娘伸手摘了挂钩,放下轿帘。前面已可见到丽人宫的宫墙和月光下碧闪闪的琉璃瓦。
第56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