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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三

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進
黃帝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養正命,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黃帝乃喟然讚曰:朕之過淫矣。養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
解曰:生理貴於肆任,有心於養一己,則必蹈其息矣。百姓謂我自然,有心於治萬物,亦必蹈其患矣。是故娛耳目,供鼻口,而有欣欣之喜,是不恬也;竭聰明,進智力,而有戚戚之憂,是不愉也。不恬不愉,非德也。雖養身治物之不同,憂喜之有異,其於殘生傷性均也。殘生故焦然肌色皯黣,傷性故昏然五情爽惑。夫合十有五年而一世成矣。憂喜居半,外以瘁形,內以傷性,亦何生之樂哉?一此黃帝所以嘆其過之深而思求至道也。
於是放萬機,舍宮寢,去直侍,徹鐘懸,减厨膳,退而閒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
解曰:放萬機則不與接搆;合官寢則周行而不殆;去直侍則獨立而不改;徹鐘垂、减厨膳則無耳目鼻口之娛,閒居大庭之館則優遊而寓乎廣居;齋心服形則聰明智力不用;三月不親政事則寂然不動;歷時變而不遷;晝寢而夢則形不與物接而昭然與神會也。華胥氏之國,神之所寓也。彊為之名而無有實,非體性抱神者不能遊也。故黃帝夢之所遊者如此。
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遊而已。
解曰:西北為天地之奧、內照之元門,故託以華胥氏之國所在。雖彊為之名,而寓之於方實,非方之所能制,數之所能拘。故曰: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神游而已。
其國無師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慾,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癢。乘空而履實,寢虛若處牀。雲霧不硋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
解曰:語有之曰: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其國無師長,其民無嗜慾,以此而已。且國無師長,不以無欲治之民而然也,自然而已。民無嗜慾,亦不以有善治之君而然也,自然而已。道至於自然,則世俗之所謂欲惡、親疏、逆順、愛畏都忘之矣,又奚有夭殤之患、愛憎之情、利害之擇哉?即是可以入水火,忘痟痛,乘空如實,處實若虛,視聽洞徹,其心不滑,其行不躓也。真空不空,乘空有似乎真而非真也,故言若履實。真虛非虛,寢虛有似乎虛而非真虛也,故言若處牀。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黃帝,古之辯覺夢者,然則華胥之遊,彼直真夢者矣。其託之夢,非以循斯須故然耶。
黃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閒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
解曰:天老者,體天道之無為。力牧者,為人治之工宰。太山稽者,於地類為莫大。得道者,能命三才而役造化,是以黃帝怡然自得,則召三者而告之也。夫道有情有信,而至道不可以情求者,蓋道不廢情而有情,不可以求道也。所謂至道者,道之不離於真者也。安有術之可思以思而求其術?是以情求至道也,終不足以得道矣。故必疲而睡,所夢若此,而後既寤,則怡然自得也。蓋疲而睡,則肢體墮而智力不用,而夢則真與神接也。唯有得於至道,則天下可不治而治矣。故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二十有八,四七之數也。七七,天癸之數,至此得其中而極其盛。雖黃帝之治不離於有為,故其治不能逃乎數。且七七,陰數也,黃帝方斂華而復本,故特舉陰數之盛者言之。且道不至於真,人未有寢而不夢者,曷亦不至乎華胥?既寤,則怡然自得歟。蓋晝之所好,則夜之所夢,有若黃帝之齋心服形,則想夢自消矣,使黃帝也而有夢,則必至乎華胥而已矣。苟不能齊心服形,則役於思慮,制於陰陽。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且顛倒於夢想,而得失憂喜初無有定,不知去華胥氏之國幾千萬里矣。且晝想夜夢,理之常也。此必託之晝寢而夢者,晝,日之中也,膠擾而接於事之時也。神遊於形接之時,是神無須臾離形也。嘗試論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聖人不得已而有為,雖有為也,而付於物,物之自為,宜無有為之累矣。然既已有為,則帝王之功成而大道隱矣。列子將明聖人之應帝王,始終不離於至道。故即黃帝之始以為言焉,語道至於黃帝則極矣。逮其即位而應世,則擾擾之緒起矣。或治或亂,一喜一憂,其為必不免矣。雖然,黃帝以夫大宗者出而應物,常體盡無窮而遊無映,是以託之華胥之夢以袪其應世之跡。逮其齊心服形,斂應世之跡而復於至道,幾若華胥氏之治,則所謂黃帝者,世莫得而見之矣。天下之人,徒亦守其陳跡以思無教爾。故此篇終言季咸之相壺子,至於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則季咸莫得而相,自失而走爾七其說蓋明此也。帝王之道至此'而極矣。故《莊子?應帝王》亦以此終其篇。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聖為之臣;不畏不怒,原愨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己無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穀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癘,鬼無靈響焉。
解曰:姑,且也。射,厭也。姑射山者,厭射世累,不得已而姑且應之者所居也。水幾於道,海,河水之所歸也。姑射山在其洲中,以言居道之中也,非神人孰能與於此?不食五穀,吸風飲露,則味於道之淡乎無味。心如淵泉,則靜專而不流。形如處女,則應物而不倡。不偎不愛,芻狗萬物也。不畏不怒,純氣是守也。不施不惠,而物自足,所謂人人不損一毫也。不聚不斂,而己無愆,所謂人人不利天下也。由陰陽常調而至於鬼無靈響,老君所謂安平泰也。
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
解曰:商,金聲也。老商,則反性復命而無為者也。伯高子,則年彌高而德彌邵者也。故子列子師友若人也。列子嘗師壺丘子,友伯昏瞀人矣。蓋道無乎不在,則亦何常師之有?
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尹生聞之,從列子居,數月不省舍。因間請蘄其術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懟而請辭,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數月,意不已,又往從之。列子曰:汝何去來之頻?尹生曰:曩章戴有請於子,子不我告,固有憾於子。今復脫然,是以又來。列子曰:曩吾以汝為達,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將告汝所學於夫子者矣。
解曰:《莊子》曰: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十反而十不告,非不欲告之也,不知其可告也。與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知問無為,謂三問而三不答,頻矣。為章戴者,方且以文之成尊而冠諸首,安足以語老商無為之道哉?是以既從列子,則以懟憾而辭,既退數月,復以脫然而來。去來不常,懟憾再三,其鄙而不達於道,終不近矣,故不得已而告之。
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夫子之為我師,若人之為我友,內外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幹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今女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女之片體將炁所不受,汝之一節將地所不載。履虛乘風,其可幾乎?尹生甚作,屏息良久,不敢復言。
解曰:是非在理,利害在事。昔之所是,今而非之,則是非初無定體。我以為利,人或病之,則利害初無常是。所以有是非利害者,人之生也,因欲有身,因身有愛,以欲發愛,七情交錯,眼逐於色,耳循於聲,鼻流於香,舌嗜於味。一體之內各不相知,雖均於耳目之見聞也,左右異位則明闇或殊,況能無不同乎?由是知是非利害咸出於耳目鼻口之知覺耳。而知覺之生,依於圓明之性,性與物對,物合於我,因以成體,體雖不一,性終無二。夫一性裂為七情,初不屬彼,則反决裂於圓明,亦奚假於物哉?苟能即聲色臭味之中,一有所悟,而休復於真,則七竅俱濳,耳目鼻口融通為一,迴視天下萬物,紛紛擾擾,如雨雪之見睆,無不殞釋而同於真精矣,而況於吾之一身乎?此則子列子履虛乘風之道也,列子於此道生知而自得矣,奚假於學哉?將以垂訓,故必寓於學者,歷階以進之,序而託之於躬行也。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則能去智與故矣。此由一年之野進於三年而通之時也。夫不敢,非無其意也,未至乎目擊而道存也,故始得老商一眄而已。至於五年而來,則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其念其言出於自然而無矜吝之心,則其道莫逆於心,故為之解顏而笑,能無擇於心之念口之言矣。不至乎七年之天成,則未能縱而不守,是未可與權也,安能與壺子齊羅而並駕哉?故必從心之念,從口之言,更無是非利害,始一引之並席而坐。然而從則縱之而已,雖曰更無是非利害,是能無有矣,未能無無也。故必進於九年之大妙,而後橫心之念,橫江之言,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也,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也,無不同矣。道至於此,則不貴其資,不愛其師,故不知夫子之為我師,若人之為我友,而內外進矣。夫然後七竅休復於一真,百骸圓同於太虛,其寓於天地之間,猶木葉幹殼之隨風東西,不知風乘我耶?我乘風乎?謂我之乘風,則木葉之飄亦有心於乘風乎?謂風之乘我,則風之吹噓曷嘗有待於我哉?然則御風而行,泠然善也,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爾。且既曰骨肉都融矣,猶擬之以木葉幹殼者,蓋有生之氣,有形之狀,可使之虛而不可使之無。雖有形體而無形體之累,可謂虛矣。雖猶木葉幹殼之輕,而未離於有物也。此《莊子》所以謂其猶有所待也,是乃道之所以為大妙也。如亦無而已矣,又何貴於道哉?若尹生者,內藏懟憾,以忿滀之氣自戾於大和,其生也,為天地之疣贅爾。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對憾再三,則積此妄情以終其身,有沉溺而已。雖以坤之厚載,亦不能勝其一節之淪墜矣。噫,有生均命於造化,情想一殊而升況之異乃至於此,故列子於此特致意焉。
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濳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
解曰:至人,不離於真者也。真在於內,則萬物孰足以易之?此至人之所以入水不濡,入火不熱,登高不慄也。關尹以謂至於此為純氣之守者,蓋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不虧其神,是所以為真也。彼智巧果敢,有心於勝物也。內藏猜慮,外侍盛氣,雖一節片體將不容於天地之間,水火豈復可近哉?唯純氣內守,則知見旋復,觀聽內藏,莫知其為,水火與之為一體矣,此所以無入而不自得也。老君曰:含德之厚,比於赤子。即此所謂純氣之守也。是以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
姬,魚語汝。凡有貌像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
解曰:貌像聲色,皆謂之色者。凡物自無而生有,必始於流動而生色。太素具而形質始著,太素猶不及於太始,又安能至乎先哉?唯物物而非物者,然後足以至乎先。至乎先,其老君所謂有物混成者歟?
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焉得為正焉!
解曰:有形皆屬乎造化,唯造乎不形,則止乎無所化矣。得是道而窮盡之者,離形超化至乎物先,泯絕是非。雖獨正,不足以命之矣。是至人之所以為真也。
彼將處乎不深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
解曰:甚易知,甚易行,不違萬物自然之數者,不深之度也。老君以迎隨不見其首尾者為道之紀,即此所謂無端之紀也。行乎萬物,而萬物得之以消息滿虛。其際不可終者,遊乎萬物之終始也。內能處而藏,外能遊乎物,此備道全盡者也。
壹其性,養其氣,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
解曰:壹其性則不貳,養其氣則不耗,含其德則不散,若是則能上與造物者遊,是所謂通乎物之所造也。
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却,物奚自入焉?
解曰:由物焉得?為正焉出?而遊乎萬物之所終始,斯能通乎物之所造矣。通乎物之所造則能天矣,天則神矣。其天守全,是乃其神之無部也。其神無部,則純氣之守也固矣,故物莫得而入焉。
夫醉者之墜於車也,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墜亦弗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遻物也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物莫之能傷也。
解曰:神生形,形成神,形不得神不能自生,神不得形不能自成。神欲不虧其全,其或虧者,以有知也。形欲不傷其完,其傷之者,以迕物也。然神生形者也,愛其形者,神未必守含,其神則物莫之能迕矣。醉者之於車,乘墜皆莫之知,此神之所以全也。神全則死生驚懼不足以動其中,雖墜車也祇能傷其形而不能傷其神也,此所謂犯害與人異,故雖疾不死也。然而得全於酒,徒以沉湎
而迷其知爾,非知而忘情者也。至於不醉,則其知歷然不復須臾之忘矣,故雖不死而猶有疾也。若真知之無知,則雖水火猶不能焦溺,而況於墜車耶?此全於天者所以物莫之能傷也。聖人藏乎是,所以為長生久視之道。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鏑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也,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闚青天,下濳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解曰:引之盈貫,言其張之盡鏑也。措杯水其肘上,言其乎之停審也。適矢復沓,言其中之巧也。方矢復寓,言其射之敏也。其所以能若是者,以其用志不分而猶象人也。然而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射之射,所要者在彼;不射之射,所守者在我。射之射,方可方不可;不射之射,無可無不可。方其猶象人,以外無所懼也。所以伏地而汗流者,以心有所矜也。夫山之高,石之危,淵之深,無心於害人也,登履之者未必皆蹈其患也。唯其貪生,外殉矜吝無所不至。卒之物不能為我害,而吾心自為之害,以至於喪生而終不悟也。若夫至人之不離於真,其於登履與人無異也,特神氣內守,不知有高深之可畏,無往而不猶象人爾,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以此而已。子列子嘗御風而行矣,於進是道也何有?其云爾者,將俾學者不以諛聞為天下之美盡在於己,而務其全也,孔子不居其聖,亦若是矣。所謂伯昏無人者,居物之長,反明為昏,以無為人者也,是所以能登高臨深而不懼,子列子之所受教也。
范氏有子曰子華,善養私名,舉國服之;有寵於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視,晋國爵之;口所偏肥,晋國黜之。遊其庭者伴於朝。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彊弱相凌。雖傷破於前,不用介意。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經坰外,宿於田更商丘開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入相與言子華之名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商丘開先窘於饑寒,濳於牖北聽之。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
解曰:禾生、子伯皆范氏之上客,則其知范氏之名勢也審矣。相與言子華之名勢於中夜,則非有誇誕於人也。商丘開濳於牖比聽之,則知其言之無心而不妄矣。故以其黨之言皆實,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也。
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縞衣乘軒,緩步闊視。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檢,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詒,攩扌必挨抌,亡所不為。商丘開常無慍容,而諸客之技單,憊於戲笑。
解曰:子華之門徒以狎侮其詒眾技為戲笑者,求己勝而人辱也。為商丘開者亦以為誕辱而懟憾之,則子華之志騁而商丘開誠可辱矣。今也一遇之以誠而常無慍容,技雖眾,俄而單矣,戲笑雖樂,俄而憊矣,終不足以為商丘開之辱矣。迴視昔之狎傷戲笑,不亦徒勞而自辱乎?
遂與商丘開俱乘高臺,於眾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眾皆競應。商丘開以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飛鳥,揚於地,骨几骨無石為。
解曰:猜慮不存,誠信內守,則其體虛矣。故其輕揚擬於飛鳥投於高臺而骨几骨無石為,亦猶醉者之墜車,其犯害與人異矣。
范氏之黨以為偶然,未詎怪也。因復指河曲之淫隅曰: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商丘開復從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眾昉同疑。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
解曰:信其言而泳水不能溺,此忠信錯其軀於波流爾。詒以為彼中有寶珠,泳而出,果得珠焉。此何理哉?誠信能感物之證也。且寶珠之為物,體元用妙,每下愈況,無乎不在,求以明智,索以喫詬,其失愈遠。唯商丘開之誠同於象罔,則其得之亦何異哉?
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華曰:若能入火取錦者,從所得多少賞若。商丘開往無難色,入火往還,埃不漫,身不焦,范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也。敢問其道。商丘開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於此,試與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聞譽范氏之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吾誠之無二心,故不遠而來。及來,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內藏猜慮,外矜觀聽,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內熱,惕然震悸矣。水火豈復可近哉?
解曰:泳而得寶珠,亦已異矣,范氏之黨防同疑之。至於入火往還,而埃不漫,身不焦,而後以其為有道,而謂之為神人,蓋投於高而無石為,或能因其勢而偶然。泳而出,學泅者能之,若火之烈烈,則物無美惡柔剛,一投於煙焰皆煨燼矣。自非體合於神而同於無,則塊然之形薪火奚可近哉?商丘開以謂吾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唯其忘情而無知,則心一而不二,是所以為道而物莫之能迕也。若夫藏猜慮,矜觀聽,則怛然內熱,已焚其和於中,又焉能入火不熱哉?惕然震悸,已溺其性於內,又焉能入水不濡哉?
自此之後,范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
解曰:以子華之名勢而弗輕於乞兒馬醫者,蓋審夫名勢之非道,以君子之盛德,其容貌若愚,故能忘其勢,雖賤弗敢辱也,是亦至信之所感化也。嘗謂商丘開方其誠物而無二心,雖至人純氣之守,無以復加矣。至於藏猜慮,矜觀聽,則猶為蔽蒙之民。由是知至道所在不俟他求,其於有得亦無漸次。狂聖相去特在克念,罔念一息之間爾,可不慎哉?
宰我聞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豈但履危險、入水火而已哉?
解曰:當而以為信,未孚之小信爾。信矣而不期,辟金之至信也。至信之人,內不疑於已,外不疑於物,至虛而無所於忤,至粹而無所於雜,故能參天地之廣大,贊天地之化育。蠻貊之邦可行,豚魚之微可及,此所謂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也。若夫尾生之溺,飽焦之燔,豈信之罪也哉?是塞以為有信,非至信爾。
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況彼我皆誠哉?小子識之。
解曰:誠在於我,則物雖偽而皆真;惑存於內,則境雖順而猶逆。處己者唯務於自誠,而聖人之善救必期於彼我皆誠而後已。若《湯問》所謂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於五山之間者,其彼我皆誠者歟。謂小子識之,則道之在人,無間於少壯,小子之所宜勉也,奚俟而晚聞大道哉?所謂子華者,以榮而不實為名,固宜以名勢驕人也。商則聲之揫斂,丘則地之中高,開則物之啟出,謂之商丘開,是以始則能入水火,終則以謂水火豈復可近也。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鴦者,能養野禽獸,委食於園庭之內,雖虎狼鵰鶚之類,無不柔馴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羣,異類雜居,不相搏噬也。王慮其術終於其身,令毛丘園傳之。梁鴦曰:鴦,賤役也,何術以告爾?懼王之謂隱於爾也,且一言我養虎之法。凡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此有血氣者之性也。然喜怒豈妄發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碎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之,逆也。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順之使喜也。夫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無逆順者也,則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故游吾圍者,不思高林曠澤,寢吾庭者,不願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解曰:含生之類皆有血氣之性。自人以觀,血者心之所藏,氣者肺之所府,氣運而血如之。一晝一夜,凡萬有三千五百息,血氣周流,寤行於身,寐行於藏,間不容髮,或過或不及,微則疾而甚則死矣。血氣之可順而不可逆如此。由有血氣之性,斯有逆順之境,而起喜怒之情,怨恩生殺,無所不至矣。然而人之為人,雖不能逆其氣,而能帥其氣;雖不能違其性,而能節其性,此人之所以為有道。雖有喜怒之情,其發也,罔或不中節矣。至於飛濳之倫,附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知有生之是利,唯血氣之是使,是以鳥窮則攫,獸窮則搏,欲其柔馴於人雜居而不相搏噬,不亦難乎?然而虎狼鵰鶚,禽獸之至彊者也,既己與人均其血氣,則其心智與人不殊遠也。苟能達其情欲,時其饑飽,媚其順而無犯其所逆,未有不可以柔馴者。且達其喜怒而媚之,是養之之術爾。要其所以能使雄雌在前,孳尾成羣,異類雜居而不相搏噬者,則本於其心無逆順爾。何則?達其喜怒,未能使之忘喜怒也。喜怒之復,猶陰陽之往來,逆而犯之,固所不可順而喜之,亦非其中。雖暫能順之而喜,終必或犯而激其怒也。唯喜怒不形而於物無逆順,則物亦無逆順於我矣。故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夫鳥獸之所以驚駭散亂,逃竄隱伏,唯高林廣澤、深山幽谷之是趨者,以避患害而從其類也。今而視吾猶其儕,則其游吾之園,寢吾之庭,與人同處,與人並行,亦已樂矣,又何暇趨山林之幽深、慕川谷之險阻耶?意無逆順在我,其不言不為之妙乃默得於禽獸之彊食。靡角者化而柔馴,可謂妙矣。周之宣王知惜梁鴦之術而傳之,至於為治則方且料民,而不知用其術焉,弗思甚矣。如亦以斯道而牧斯民,其於在宥天下而致恬愉之俗,亦易易矣,所謂梁喬者,鴦,匹鳥,其性馴耦,梁鴦則進而在梁得其所者。所謂毛丘園者,丘園,蓋羽毛之族,利養之地而所樂居也。此梁鴦所以能養野禽獸,宣王所以令毛丘園傳其術也。
顏淵問乎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探之淵矣,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者也。吾問焉,而不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言醫,吾與若玩其文也久矣,而未達其實,而固且道歟?能游者可教也,輕水也;善游者之數能也,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其車却也。覆却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
解曰:水,負舟者也,學操舟者宜知所本矣。學津人之操舟而不能學其為津人,雖津人之妙止能傳其術而不能使之盡其巧也。有習於水勇於泅者,雖不學操舟而津人之妙可侔矣。蓋不習於水則顧視水之津涯,方且惕然震悸,惟沈溺之是虞,尚何舟之能操耶?是以輕水者可教,忘水者數能。若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未嘗見舟,則非特忘水,雖舟亦忘之矣,是以無往而不暇也。涉水猶涉難也,御世者猶操舟以濟斯民於無難之地也。唯有道者斯能輕忘世故,出沒於萬變之中而未嘗有所困,則其於濟世也有暇矣。顏子用捨行藏同於聖人,故孔子與之玩其文而道其實。
以瓦摳者巧,以鉤摳者憚,以黃金摳者惛。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重外者拱內。
解曰:所要愈重,則其心愈矜,心矜則智惛而巧喪矣。夫巧在我,物在外,既已巧矣,以有所矜而拙爾,曷亦定其內外之分?等黃金為瓦甓,則無往而不巧,所要者亦不能捨我矣。然此終不可以彊而為之也,唯有道者其為出於自然爾。且其始也巧,其終也拙,是以巧而拙。如俾其智巧不存,則莫見其所要之輕重,而遇事未必不巧也。則世俗之所謂巧者,不乃為大拙者乎?故大巧若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