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上進
楊朱下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畝之園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羣,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箠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游枝流;鴻鵲高飛,不集污池,何則?其極遠也。黃鍾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何則?其音疏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解曰:治天下者又知所謂如運諸掌而後可以語治也。楊子曰:天下為大,治之在道,四海為遠,治之在心。信斯言也,則不下帶而道存,奚啻運諸掌哉?苟能此道矣,則我無為而民自治,我好靜而民自正,是以不治,治之也。如欲治之而治,則一妻一妾已不勝其治矣,三畝之園已難為其力矣,是使堯牽羊而舜荷箠之類也。故曰: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
楊朱曰:太古之事滅矣,孰誌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三王之事或隱或顯,億不識一。當身之事或聞或見,萬不識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廢,千不識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數固不可勝紀。但伏羲已來三十餘萬歲,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爾。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
解曰:可言可為,無非事者。不離於言為之域則不逃於時數之運矣。雖太古之治,必有事焉,皇之道,帝之德,王之業,世每降而事愈叢矣。以耳目之見聞計所識之多寡,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萬。推而上之,至於皇帝,則存亡覺夢,或有或無,及於太古,則已滅矣,已失矣,孰誌之哉?由是美惡之跡均在所遺。謂善為可趨,則善名久亦滅矣;謂惡為可避,則惡聲久亦消矣,但遲速之問爾,安可致惑於遲速奔競而不已哉?然則為皇、為帝、為王,其應世之事不離於可名之域,其果是耶?其果非也耶?蓋帝王之跡出於感而應,迫而動,無心於名而人以其名歸之,與夫矜毀譽而要名者異矣。故其應世之事雖與時俱往,而所以為聖者則獨存而常,今不然,何以貴於聖人之治哉?
楊朱曰:人肖天地之類,懷五常之性,有性之最靈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養,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不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至者也。
解曰:人之生,必將資物以為養性,是乃養生之主、衛生之經、達生之情所不可不為而其為不免矣。蓋身固生之主,故有生必先無離形;物亦養之主,故養形必先之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故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故雖全生,身不可有其身。世之人不知養形,果不足以存生也。橫私天下之身以為我,橫私天下之物以為養,是務夫生之所無以為也。形木必全,而生理滅矣,則世奚足為哉?能棄事遣生而至於形全精復者,其唯聖人乎?聖人猶兆於變化,未能忘我也。若夫至人之不離於真,則公天下之身而身不異物,公天下之物而物無非我。此《莊子?達生》之所謂精而又精,而此之謂至至者歟。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人也。可殺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內。
解曰:人之始生也,莫不有壽之道焉,得其常性則壽矣。秉彝而好德,則名斯賓之,名立而位至矣,名位立而資財有餘矣。此四事之序也。人之壽固有若彭祖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者,則人之貪生奚有已哉?至於烈士之殉名,貪夫之殉財,未得則患得,既得則患失,苦心勞形,終身遑遽,豈復須臾之寧哉?四事之於人,每不得而兼之,有一于此,雖終身役役,曾不足以充其欲,況於兼四者之有而徇之,又安能償其無厭之求哉?此生民之所以不得休息也。有此四者,則進將以有求,退將以有避。恐懼於幽,畏鬼貴也。矯情於俗,畏人非也。威不必為我施,恐恐然唯畏其我及也。刑不必為我設,惴惴然唯畏其我犯也。一身之微,無動而不制於物,而在我之真宰喪矣,此之謂遁人。殊不知齊死生之變則壽夭可忘,審知足之富則貨財不足徇,車服不維則刀鋸不加,理亂不聞則黜陟不知,在我者一無所羨,則在物者都無所畏。其寓於天地之間也,獨出獨入,獨往獨來,天下無對,是謂獨有。獨有之人,是之謂至貴。
故語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
解曰:饑而食,寒而衣,有生者不能免其欲,有欲而不足則争興,君臣之分所由以辯也。民莫不衣食,而不盡婚宦也,婚則人道之患眾矣,宦則羨慕之心起矣。生民之不得休息,其本於此乎?人不婚宦,雖未能都無情欲,愈於凡民遠矣。所謂君臣道息者,是乃君臣皆安,莫知作上作下而無有於親譽也,是以君臣之義不可廢,而其道則可息也。
周諺曰:田父可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恆;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極。肌肉麤厚,筋節肉卷急,一朝處以柔毛绨幕,薦以粱肉蘭橘,心痟體煩,內熟生病矣。商、魯之君與田父侔地,則亦不盈一時而憊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謂天下無過者。
解曰:均是人也,為田父而享國君之奉則病矣,為商魯之君而與田父侔地則憊矣。夫捨膏粱而從茹藿,固人情之所難;以茹藿而易膏粱,疑人之所易。而不能易田父之安者,習之移人,不可遽易也。矧夫汩於外物,恬於俗學,而欲俾之易其習而安於至道,宜其未之思者以為遠也。
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緼廣,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狢。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泉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取而嘗之,蜇於口,慘於腹,眾哂而怨之,其人大慙。子,此類也。
解曰:衣緼黂廣者不知有廣廈隩室、綿纊狐狢之溫,美戎菽甘泉莖芹萍子者不知有膏粱之美。暖暖姝姝而不知道之衣被萬物,惑於世味而不知道之淡乎無味,亦猶此矣。
楊朱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無厭之性。無厭之性,陰陽之蠹也。
解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皆分外之物也,苟務此而求之,亦無厭之性也。奚必外此而有求,而後為無厭哉?孟子以目之色、耳之聲、鼻之臭、四肢之安逸為性,列子之教,蘄於順性而逸樂,惡夫矯情以招虛名,故以有此四者而求於外為陰陽之蠹也。且言有此四者,是或為富足,以有此四者為言也。如亦必待於求四者而有之,其為無厭孰大焉?
忠不足以安君,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利物,適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滅焉;利物不由於義,而義名絕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
解曰:忠則敢於犯顏,義則果於制物。忠或過於厲己,人則反菑之矣。義或失於刻核,則不肖之心應之矣。若夫以道事君,則身荷美名,君都顯號,不亦君臣皆安乎?以道應物,則我常無為,民皆自化,不亦物我兼利乎?老君曰:大道廢,有仁義;國家昏亂,有忠臣。亦此意也。
鬻子曰:去名者無憂。老君曰:名者,實之賓。而悠悠者趨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賓邪?今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憂苦,犯性者也;逸樂,順性者也。斯實之所係矣。名胡可去?名胡可賓?但惡夫守名而累實。守名而累實,將恤危亡之不救,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
解曰:鬻子之去名,非無之也,不守之爾。老君之賓名,非去之也,不主之爾。蓋有生,斯有身,有身斯有累。物我交搆,事無非名,名無非實。性之苦逸,名則係之,名胡可都亡之耶?悠悠之徒,羨美虛名,趨之不已,因失其右實矣。故慕仁之名者,有至於殺身,慕義之名者,有至於滅親。子推死於忠,尾生死於信,是皆守名而累實,恤危亡之不救者也。列子此篇,於名實之理反復告說,盡之矣。慮夫學者遂以為其道欲盡去天下之名也,故又為之說曰:但惡夫守名而累實者。夫苟能不守其名而無累其實,是乃鬻子之去名,莊子之賓名,聖人之所謂無名。而處身應物之道無餘蘊矣。
楊朱解
子列子之經,明大道之要,傳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正統也。楊氏為我,是邪說誣民者,蠹聖人之道,莫此之甚。故後之學聖人者以能言詎楊墨為聖人之徒。觀列子以禦寇為名,是亦以閑先聖之道為己任也。其書乃務引楊墨之言以垂訓,嘗以孔子與墨子均為天下之所願安利者,至此又為《楊朱》一篇之訓。為列子者,其以楊朱之道為不乖寡於聖人而可以垂訓於天下耶?抑知其為充塞仁義者,又何以取其言哉?列子之旨,亦可以意逆矣。蓋楊氏為我者也,列子悲夫世之人逐物喪我,不知存諸己者。其生也,為壽、為名、為位、為富、無一有益於我者;至其死也,猶需利澤於子孫。子孫,天地之委蛻爾,奚有於我哉?由是慎觀聽,惜是非,禁勸於賞刑,進退於名法,遑遑偊偊以終其身,不殊於重囚纍梏,曾不悟造化之生我以我而已,則吾之生宜知,為我而使之勿喪也,又焉以苦身焦心求得人之得,適人之適而喪其為我者耶?以是知列子不欲天下皆為楊氏之邪說也,欲其不役於物,知存我而已。人能無喪其我,則以之治國家推之天下,皆其緒餘之所為爾,豈不盛哉?雖然,子列子之訓抑微矣,其書明羣有以至虛,為宗藏穀,均於亡羊,故取楊朱邪說之尤者,合聖人之道,並為一談,蘄於學者不徇聖人之跡而求聖人之心也。故凡寓楊朱之言,無非至道之旨,其言至以四聖二凶為同歸於盡。後之誦其書至此,罔有不疑列子謂堯舜為果外乎道,而真與楊氏同為邪說者,是讀其文而不達其況之過也。殊不知此篇正列子之所盡心,而與夫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相為始終者。孔子曰:知我者其唯《春秋》乎?罪我者其唯《春秋》乎?《列子?楊朱》之篇類是矣。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