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杭州州學內舍生臣江遹上進
楊朱中
子產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鍾,積趨成封,望門百步,糟漿之氣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內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稚齒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聃於色也,屏親呢,絕交游,逃於後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鄉有處子之娥姣者,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後已。子產日夜以為戚,密造鄧析而謀之,曰:僑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於近至於遠也。僑為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其道逆耶?將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鄧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時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子產用鄧析之言,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聰於嗜慾,則性命危矣。子納喬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夸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為弗若死矣。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國之能夸物,欲以說辭亂我之心,榮祿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憐哉?我又欲與若別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暫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子產忙然無以應之。佗日以告鄧析,鄧析曰:子與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謂子智者乎?鄭國之治偶爾,非子之功也。
解曰:肆情於色,人情之所惑著,人理之所甚醜者。恣口之飲,人情之所同欲,先王之所誥戒者。常人之情,目欲視色,至於閼明而不得恣者,非真能黜嗜慾也,畏夫性命之危,有所拘而不得逞耳。口欲美味,至於閼適而不得恣者,非真能忘好惡也,惡夫名聲之醜,有所避而不得恣爾。由是尊禮義,矯情性,終於其身,視其外若能恬淡無為者,語其坐馳之情,則其疾俛仰之間,再撫四海
之外,志念所在,無所不至,亦無所不為矣。若是則百年之生,內愁其心智,外苦其形體,何生之樂哉?若夫朝穆之所為,則真而已矣。其所謂恣口之飲者,非荒酖于酒也。其所謂肆情於色者,非沉湎冒色也。蓋朝穆於世道之安危、人理之得喪,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故恣口之飲,肆情於色,雖名聲之醜,曾不遑憂性命之危,亦不暇恤,此所謂治內而不治外,無愧乎道德,不為仁義之操而敢為淫僻之行者也。以其道之真以治身者,推而行之,天下可土直而治也。子產方且以乘輿濟人於溱洧,為治未免為國人之所非、鄧析之所屈。所謂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若其法可暫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者也,安足以知二子之真?其不能知則亦已矣,又以說辭亂其心,榮辱喜其意,則其為誠可鄙,其意為可憐矣。以是相鄭而專國之政,雖曰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初不知其所以為治,是殆得之於偶爾,豈其功哉?子產之於朝穆,適居季孟之間,其趨操之不侔,內外之異治若此,故曰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也。且為鄧析者,其初於朝穆之道為未察也,故聞子產之言則與子產同其戚;其終於朝穆之道為有得也,故聞子產之言則與子產異其知也。噫,微鄧析之言,則後之觀朝穆者幾不盡同子產之戚而終莫能知其真矣。
衛端木叔者,子貢之世也,藉其先貲,家累萬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為,人意之所欲玩者,無不為也,無不玩也。墻屋臺榭,園囿池沼,飲食車服,聲樂嬪御,擬齊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聽,目所欲視、口所欲嘗,雖殊方偏國,非齊土之所產育者無不必致之,猶藩墻之物也。及其游也,雖山川阻險塗逕脩遠,無不必之,猶人之行咫步也。賓客之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絕煙火,堂廡之上不絕聲樂。奉養之餘,先散之宗族;宗族之餘,次散之邑里;邑里之餘,乃散之一國。行年六十,氣幹將衰,棄其家事,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一年之中盡焉,不為子孫留財。及其病也,無藥石之儲;及其死也,無瘞埋之資。一國之人受其施者,相與賦而藏之,反其子孫之財焉。禽骨釐聞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聞之?曰:木叔,達人也,德過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為也,眾意所驚,而誠理所取。衛之君子多以禮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解曰:子貢,以貨殖累其身者也,方其貨殖,財積而不敢用,服膺而莫之捨,滿心戚焦,求益而不止,可謂憂矣。夫以子貢之富,豐屋美服厚味姣色以終其身,無有於不足也。其所以求益而不止者,為子孫無窮之計也。噫,孫子非汝有也,認而有之,亦惑矣。抑又苦體絕甘,約已之養,以貨殖見棄於聖人門,務求適其適,可不為之大哀耶?為端木叔者,藉其先貲,初不知貨殖之勤,而有萬金之累,既已有之,又能用之,由是放意所好,無不為而無不玩,其適意而志得,擬齊楚之君,非特能用之,至其氣幹之將衰,又能散其有而盡之。以俗觀之,薄於子孫之遺甚矣。其後受其施者相與反其子孫之財,是亦不為無所遺矣。噫,為木叔者,其生也,無貨殖之累而盡一生之歡,其死也,不為子孫留財而不失子孫之財,其所行所為,是乃眾意之所驚而誠理之所取,誠理所在,非聖人不足以盡之,此束於教者所以不免於驚其神也。意狂聖異域,奚啻天壤?達而以為狂,惑亦甚矣。楊子謂大聖為難知,不以此歟。
孟孫陽問楊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間乎?
解曰:囿於有生,生不難形,形終必弊;役於有化,化常流形,形安能久?是以百年,壽之大齊也,得百年者千無一焉。理或不能久生,而況於不死乎?究其生之存亡,初不屬我;察其生之憂患,爰以久生。方其有生,汝形之內,五情之好惡汩於中;汝身之中,四體之安危迫於外,一世之間,萬事之苦樂交於前。一日之變與一月之化不異也,一歲之遷與百年之變不殊也。既聞而知之,既見而識之,既更而歷之,又安以久生為哉?雖然,死之與生,猶彼旦暮,生奚足喜?死奚足悲?亦不可以其不足喜而厭於久生也,亦不必以其不足悲而樂於速亡也。是以得道者之於生死,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不為溝瀆之自經也。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不為吐故納新之壽考也。雖無心於久生,有若彭之壽,亦不厭也。雖無心於速亡,有若顏之夭,亦順化也。無不廢,無不任,如斯而已。
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解曰:於易損下益上為損,損上益下為益。蓋益必有損,損終必益。損益,盈虛消息之理也。若夫萬物之生,均舍至理,無欠無餘,增之一毫,性無餘地;損之一毫,性無餘物,則益之而損,損之而益,皆不中也。名曰治之而亂孰甚耶?唯無以損益為者,則物我兼利之道也。《莊子》言自容成氏而至於神農氏之時,民皆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至老死而不相往來,可謂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也。若此之時,則至治矣。
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間。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佗事。
解曰:世之語楊子者,以其道主於為我,因謂雖技其體之一毛而濟天下,亦所不為也。《列子》稱其言,則異此矣。楊子之言,蓋曰一世之大,必非一毛之所能濟,一毛既不足以濟一世矣,又安以假濟為言乎?禽子之問亦不豫矣,故楊子不應。夫楊子之設心,以謂一毛之於肌膚,雖若多寡之不同,而肌膚固一毛之積,均我體則均所愛矣,奈何輕一毛而重一節哉?能使人人尊生重本而不輕於一毛,則天下有餘治哉。楊子之愛一毛者,非愛一毛也,愛其身也。人皆愛其身而不知一毛之惜,不惜一毛,積而至於現身而不之覺矣。人於愛身則是之,於愛一毛則非之,弗思甚也。嘗觀人之有生,貴則治賤,卑則事尊,終身役役,無非為物,曾無一毫之為己,曷亦不思我之生也,其以我耶?其亦為人而生我耶?如其在我,則我奚為而不自為耶?且將以為人也,我之不能自治,又奚以為人哉?列子深醜夫世之逐萬物而不反者,故其書每託於楊氏為我之言。禽子終不能達其況,方且謂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是特見大禹墨翟之跡爾,非特不知楊子,亦不知大禹墨翟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佗事,以其言之不類也。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耕於河陽,陶於雷澤,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愛,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堯之禪,年已長,智已衰。商鈞不才,禪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窮毒者也。鯀治水土,績用不就,殛諸羽山,禹纂業事讎,惟荒土功,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禪,卑官室,美紱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悅,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於季氏,見辱於陽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聖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羣下,威足以震海內,恣耳目之所娛,窮意慮之所為,熙熙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蕩者也。紂亦籍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威無不行,志無不從;肆情於傾宮,縱欲於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熙然以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凶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同歸於死矣;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於死矣。
解曰:舜為帝之盛帝,禹為王之首王,周公之忠聖,孔子之明道,皆聖人之極致,天下萬世莫不尊親者也。而舜之窮毒,禹之憂苦,周公之危懼,孔子之遑遽,考之虞夏商周之書,稽之孔子之言,其理為不誣,謂之戚戚然以至於死,不為溢惡之言矣。至於桀紂之逸蕩放縱,恣耳目之所娛,窮意慮之所為,肆情於傾官,縱欲於長夜,此可謂熙熙然足於從欲之歡矣。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而謂之四聖;天下之惡歸之桀紂而謂之二凶,四聖被萬世之虛名,二凶享當身之實利。實固非名之所與,名固非實之所取,要其所謂毀譽,徒傳于萬世之下,毀譽之者,何能知其前?為其毀譽者,亦何知於後?雖有毀譽,與株塊何以異哉?謂美惡為同歸於死,不亦宜乎?列子言此,不欲天下之人去四聖之名,趣二凶之實也,使求道者審名實之俱非,知憂喜之均累,故以天下萬世之所同是非者為言,俾之遺聖人之跡而求聖人之道也,且為四聖者,樂天知命,未始有憂,其所謂窮毒憂懼,皆不得已而應世,與民同吉凶之患,而憂民之憂爾。其所以有聖智之名者,亦人與之名而弗拒爾。必知此而後知列子之言,是乃與四聖同道者。
沖虛至德真經解卷之十六